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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界的风,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刮过刘周的脸颊。他藏身在一个背风的石窝里,这不过是巨大山脉褶皱里一道微不足道的阴影。远处,山峦起伏如沉睡的太古巨兽,其庞大让刘周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铅块,挤压着肺腑,沉重得让他只想蜷缩起来。这并非凡俗世界的浊气,而是浓郁到凝滞的天地元气,带着原始而蛮横的威压。
他盘膝坐着,竭力运转着《阴阳合和道》,那曾在下界无往不利的双修法门。周身三百六十五处大穴如同干涸的河床,贪婪地汲取着身周浓稠的真界元气。然而,吸入体内的庞大能量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经络间狂暴冲撞,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下界修炼出的精纯内息,在这更高层次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被轻易冲击得七零八落。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牙缝里挤出。刘周额头青筋暴跳,汗水瞬间湿透褴褛的衣衫,紧贴在他因痛苦而绷紧的肌肉上。皮肤下,无数细微的血丝隐隐浮现,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他清晰地感觉到,丹田气海深处,那轮由双修功法凝炼出的、曾光华流转的阴阳气旋,此刻正剧烈地颤抖、扭曲,色泽变得浑浊而黯淡。每一次勉强驱动它,都带来灵魂被针扎般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微的裂痕正在核心蔓延。这法门,在真界浩瀚磅礴的法则下,如同沙上筑塔,根基已濒临崩溃。
他艰难地睁开眼,目光投向石窝外。一只形似蜥蜴、却披着暗沉骨甲的小兽,正悠闲地啃食着一株叶片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奇异植物。那植物坚韧无比,小兽的利齿撕咬间竟发出金铁摩擦的“嚓嚓”声。小兽不经意间甩尾,扫过旁边一块半人高的灰褐色岩石。“嘭!”一声闷响,碎石如雨点般四溅开来,留下一个清晰的凹坑。刘周瞳孔骤缩。那岩石的硬度,远胜下界的精钢玄铁,在他全盛时期也需全力一击方能破开。而此刻,在这真界的荒山之中,却只是一只最底层小兽随意玩耍的玩具。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丹田深处濒临崩溃的阴阳气旋,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猛烈的一次悸动。一股阴寒、邪异、充满无尽怨念与扭曲欲望的冰冷洪流,如同决堤的秽水,瞬间冲垮了刘周艰难维持的意志堤坝,倒灌入他的四肢百骸,直冲识海!
“不——!”
凄厉的嘶吼在石窝中炸响,又被真界沉重的风压得支离破碎。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无数重叠、扭曲、妖艳的光影碎片所取代。一张张曾经出现在他双修旅途中的女子面容,此刻不再是温顺或魅惑,而是化作惨白、怨毒、眼神空洞的鬼魅!她们尖叫着,哭泣着,诅咒着,伸出白骨嶙峋、指甲漆黑的手爪,从四面八方扑向他,疯狂撕扯他的魂体!
“还我元阴!”
“窃我命数!”
“贼子!受死!”
“永堕无间!”
无数怨毒的尖啸直接在他灵魂深处炸开,那是被《阴阳合和道》本质所掠夺、所损害的生命本源发出的最恶毒的诅咒。冰冷的怨念如同亿万根毒针,狠狠扎入刘周的每一寸意识。身体瞬间失去控制,肌肉剧烈痉挛抽搐,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疯狂翻滚、撞击,试图摆脱这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侵袭。皮肤表面浮现出诡异的青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散发出污秽不祥的气息。七窍之中,一丝丝带着腥甜味道的暗红色血线缓缓渗出。
曾经助他飞速晋升、窃取他人道基的捷径,此刻终于露出了它狰狞贪婪的獠牙,反噬其身!那冰冷怨毒的诅咒之力,如跗骨之蛆,疯狂蚕食着他的生机,要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意识在剧痛与怨念的狂潮中沉浮,濒临溃散的边缘。
就在刘周的灵魂之火即将被那无尽的怨毒与邪寒彻底冻结、掐灭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力量,如同初春时节第一缕穿透万年冰层的阳光,无声无息地浸润而来。
这力量并非蛮横地驱散他体内的阴寒邪气,而是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然拂过。所到之处,那疯狂撕咬灵魂的怨毒嘶吼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扭曲的鬼魅面容也瞬间模糊、淡化,如同墨滴落入清泉,迅速消散无形。体内狂暴冲撞、撕裂经络的阴寒洪流,也在这股力量的安抚下,奇迹般地平息、驯服,缓缓退潮。
石窝里,刘周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和喉咙里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汗水混着血污,在他身下的岩石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印记。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野由模糊逐渐清晰。
石窝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几处补丁的灰布袍子的老人。身形枯瘦,脊背微驼,稀疏的白发在真界带着蛮荒气息的风中轻轻飘动。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唯有一双眼睛,温润清澈,如同孩童,又仿佛沉淀了万古星辰,平静无波地映照着刘周此刻的狼狈。
老人就那么随意地站着,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也没有刻意散发的威压,仿佛只是山间一块沉默已久的石头,自然而然,与周围嶙峋的山岩、呼啸的风、甚至脚下坚硬无比的真界大地,都融为了一体。若非刚刚那股温和的力量真实不虚地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刘周甚至会觉得这老人本就在那里站了千年万年。
“小娃娃,”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真界沉重的风压,清晰地传入刘周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淡,“那‘窃道’之法,滋味如何?”
“窃道?”刘周心头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内腑伤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口中涌出带着腥气的暗红。他死死盯着老人,“前辈……此言何意?那《阴阳合和道》……难道……”
“道法自然,生养万物,循环往复,自有其序。”老人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投向石窝外荒凉却蕴藏着磅礴生机的真界天地,“你这法门,看似阴阳相济,实则是以己身为熔炉,强夺他人命数、元阴、乃至一丝先天道基,熔炼成丹,强行拔高己身。损天地之造化,夺他人之根本,逆乱阴阳,悖逆大道。此为‘窃’,窃一时之利,却埋万劫之根。下界法则残缺,尚可容你这等‘小贼’逍遥,此界……”老人微微摇头,眼中带着一丝悲悯,“天道昭昭,法网恢恢。你窃取的那些怨念、因果、业障,在此界法则的映照下,只会千百倍地反噬己身,直至将你彻底吞噬,化为滋养这片天地的……尘埃。”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周的心上。他想起那些过往的女子,或痴迷,或自愿,或迫于形势,最终都成为他炉鼎中的薪柴。她们的容颜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唯有刚才怨念反噬时那扭曲惨白的鬼脸,无比清晰。原来……自己一路走来,踏着的并非荣耀之路,而是由他人枯骨铺就的绝途!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杂着巨大的羞愧与后怕,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前辈……”刘周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抖,“我……我还有救吗?请前辈……指一条生路!”他挣扎着,想要向老人叩首,却连抬头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路,就在脚下。”老人平静地看着他,目光转向石窝外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灰褐色岩石,那石头质地与之前被小兽打碎的别无二致,坚硬无比。“放下那窃来的虚妄,从头开始。用你的手,你的心,你的意,去真正感受这方天地的‘重’,去理解它,适应它,最后……去驾驭它。而非投机取巧,妄图窃取。”
“从头……开始?”刘周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曾施展精妙武技,曾触摸过无数温香软玉,此刻却布满细小的伤口,虚弱得连握紧都困难。放弃那看似强大的双修功法,放弃那曾经轻易得来的力量?在这凶险莫测的真界,像初生婴儿般重头再来?这念头本身,就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怕了?”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带着一丝了然,又似乎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失望。“怕这真界的山高路险?怕这从头再来的漫漫苦修?还是怕……失去那窃取来的、虚幻的强大?”他枯瘦的手轻轻一招。
石窝入口处,一只通体黝黑、触须细长、仅有指甲盖大小的甲虫,正奋力拖动着比它身体大上数十倍的一粒砂砾。那砂砾在真界的重力下,沉重异常。小虫一次次发力,砂砾缓慢地移动一丝,它小小的身体因巨大的负荷而微微颤抖,细长的触须绷得笔直,六只纤细的足肢深深陷入坚硬的地面,每一次拖动都留下细微的划痕。但它没有停歇,没有犹豫,只是执着地、缓慢地,朝着某个方向,一点一点地挪动着那颗对它而言如同山岳的砂砾。
刘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只渺小却倔强的虫子牢牢吸引。
老人低沉的声音,如同古寺的晨钟,再次悠悠响起,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刘周震荡的心湖之上:
“道在蝼蚁,亦在星辰。知微,方能见着。”
轰!
这句话,如同在刘周混沌的识海中炸开一道惊雷!那苦苦维持、濒临破碎的阴阳气旋,那反噬时怨毒凄厉的诅咒,那对真界磅礴力量的恐惧,对失去捷径的惶惑……所有混乱的心绪,在这一刻被这八个字蕴含的无上智慧,瞬间涤荡一空!
他死死盯着那只仍在奋力挪动砂砾的小甲虫。它每一次微小的发力,每一次触须的颤动,每一次足肢陷入地面的挣扎……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眼中。在它那微不足道、却又全力以赴的轨迹里,刘周仿佛看到了某种……韵律?某种与这片沉重天地隐隐契合的、最原始也最本质的“道”的痕迹!
那轨迹,不再仅仅是虫子爬行的路径。它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刘周眼前的重重迷雾!下界那些精妙绝伦的武学招式,那些通过双修强行灌注的功法感悟,此刻在这道源自生命最本真挣扎的轨迹面前,竟显得如此花哨、繁杂、空洞!如同空中楼阁,徒有其形,而无其根!
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自心底涌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虚弱。刘周猛地吸了一口气,真界那沉重如铅的空气呛得他肺部刺痛,但这痛楚却让他精神陡然一振。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一撑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依旧疼痛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住老人身旁斜插在岩石缝隙中的那柄剑。
那是一柄极其普通的剑,甚至可以说简陋。剑身黯淡无光,布满细密的划痕和锈迹,剑刃处甚至有几个微小的缺口,剑柄缠着的麻绳早已磨损得发黑。它静静地斜靠着岩石,像一根被遗弃多年的废铁,与这真界荒山的气息融为一体,毫不起眼。
“前辈!”刘周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剑!请借剑一用!”
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在刘周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静无波,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刻。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刘周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住那布满锈迹的剑柄。入手冰凉、粗糙,沉重异常!远超下界同等体积的精钢!他咬紧牙关,调动起体内仅存的、源自自身苦修而非双修窃取的那一丝微弱气力,灌注于双臂,猛地向外一拔!
“铿——!”
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响起,伴随着几点飞溅的火星。剑身艰难地从坚硬无比的岩石缝隙中被拔出,剑刃与岩石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刘周手臂肌肉贲张,额头青筋再次暴起,感觉像是在拖动一座小山!
终于,锈迹斑斑的长剑完全脱离了岩石的束缚。刘周握着它,身体因脱力和剑身的沉重而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但他死死站稳,双手紧握剑柄,感受着那股源自真界金属的冰冷、坚硬与无与伦比的重量感,顺着剑柄传递到掌心、手臂,一直沉甸甸地压到心上。
这重量,是真实!是磨砺!是他必须从头去理解、去适应的——真界法则!
他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扫过石窝,目光最终死死钉在石窝最深处那块最巨大、质地也最为坚实的灰褐色岩壁上。那是真界的山岩,比下界最坚硬的金刚石还要坚韧无数倍!是他之前连想都不敢想能撼动分毫的存在。
“喝啊——!”
一声凝聚了所有不甘、所有决绝、所有新生的咆哮,从刘周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他倾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甚至不顾经脉撕裂的剧痛,将那一丝微薄的真气全部灌注于双臂,高高举起那柄沉重无比的锈剑!
锈迹斑斑的剑锋,在昏暗的石窝里划出一道暗淡的弧光,带着刘周整个人的重量和决绝的意志,如同陨星坠地,狠狠劈向那坚不可摧的岩壁!
“当——!!!”
一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耳膜的恐怖巨响在狭小的石窝内猛然炸开!巨大的声浪化作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四周的岩壁上,震得无数碎石簌簌落下,烟尘弥漫!
刘周感觉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反震之力,如同被一头狂奔的太古蛮犀正面撞中!双臂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虎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剑柄流下。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抛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另一侧的石壁上,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烟尘缓缓散开。
那面坚硬的岩壁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不过半寸深的白痕。几缕细微的石粉,正从白痕边缘簌簌飘落。
而那柄锈剑的剑刃上,靠近剑尖的位置,赫然崩开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断口处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声地嘲笑着他刚刚那倾尽全力、却如同蚍蜉撼树般的可笑一击。
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双臂软软垂下,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无比。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失败!彻彻底底、毫无悬念的失败!真界的山岩,以最残酷的方式向他展示了什么叫天堑鸿沟。
然而,预想中的绝望并未降临。刘周靠着冰冷的岩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腹间的剧痛。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却死死盯着岩壁上那道微不足道的白痕,以及剑刃上那个小小的缺口。
没有怨毒的反噬,没有窃取来的力量崩溃后的空虚。有的,只是手臂真实的撕裂感,是肺腑真实的震荡痛楚,是那柄剑真实的重量与冰冷!这痛,这重,这失败……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真实!是真正属于他刘周自己的力量碰撞后的结果!不再是虚幻的镜花水月!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野蛮的倔强,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沮丧和无力!
“再来!”
嘶哑的声音从染血的唇齿间挤出。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撑起身体,无视那钻心的疼痛,再次握紧了那柄沉重的、崩了口的锈剑。剑柄上残留的鲜血,黏腻而温热。
一步,两步……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他再次走向那面沉默的、代表着真界法则之“重”的岩壁。这一次,他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是死死咬着牙,调动着身体每一丝能够压榨出的力量,将锈剑再次举起。
动作笨拙、僵硬,甚至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剑锋划过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
“当!”
又是一声巨响,比刚才稍弱,但依旧震得石窝嗡鸣。反震之力依旧巨大,刘周再次被震退数步,身体重重撞在石壁上,嘴角又有新的血迹渗出。岩壁上,那道白痕旁,只多了一道几乎重叠的、同样浅淡的印记。
“再来!”
他吐掉口中的血沫,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再次握紧剑柄。
“当!”
“再来!”
“当!”
……
单调、沉重、带着血腥味的撞击声,一次又一次地在这小小的石窝中响起,如同一个永不停歇的、笨拙而执拗的节拍器。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刘周身体的一次剧烈摇晃,一次新的闷哼或咳血。他身上的汗水早已浸透破烂的衣衫,混合着尘土和血污,黏腻不堪。双臂的肌肉因过度使用而突突跳动,每一次举起那柄越来越沉重的剑,都像是在举起一座山。
石窝深处,那面原本光滑的岩壁上,以最初那道白痕为中心,逐渐出现了一片密集的、杂乱无章的浅痕。它们重叠交错,深浅不一,像一片丑陋的伤疤。那柄锈迹斑斑的剑,剑刃上的缺口也从一个变成了三四个,剑身布满了新的划痕,显得更加破败不堪。
刘周的意识早已模糊,只剩下一个机械般的念头在支撑:举起剑,劈下去!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只是承载这股不屈意志的工具。剧烈的疼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和疲惫。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要挣脱胸膛的束缚。
不知劈出了多少剑,几百?还是上千?
终于,在一次倾尽全力的劈砍后,反震之力将他最后一次狠狠掼在岩壁上。他再也握不住那柄沉重冰冷的剑,手指一松。
“哐当!”
锈剑脱手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滚了两圈,躺在冰冷的岩石上,剑身上的血污和尘土混合在一起,更显残破。
刘周顺着岩壁滑坐在地,身体如同被抽空,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胸腔深处的血腥味。视线模糊,汗水、血水和尘土糊住了眼睛,只能看到石窝入口外,真界永恒灰蒙的天空,以及那沉重压抑的风。
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他连一块最普通的石头都无法征服。
就在这时,那个低沉平静的声音,如同穿透万古迷雾的钟声,再次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力竭处,方见真意起。心未死,道种自存。”
刘周模糊的视线猛地一颤。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石窝入口。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呜咽的风声卷过。老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如同他出现时一般毫无征兆,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地上,那只指甲盖大小的黝黑甲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执着地拖动着那颗对它而言如同山岳的砂砾,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条微不可察的、却笔直向前的轨迹。
力竭处……方见真意起?
心未死……道种自存?
刘周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面让他绝望的岩壁,不再去想那崩了口的废剑。意识沉入一片黑暗的虚无,沉入那无数次撞击后早已麻木、却依旧在顽强跳动的心脏深处。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无数次劈砍后,被震荡得近乎破碎的意念,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每一次剑刃撞击岩壁的瞬间,那股恐怖的反震之力,并非均匀地作用在他整个手臂上。它更像是一股汹涌的、无序的乱流!有的地方强,冲得他筋络剧痛;有的地方弱,几乎感觉不到;有的地方力量方向诡异,拉扯得他关节错位……正是这种混乱无序的反冲,才让他无法卸力,每一次都伤得如此之重!
这……就是真界的“重”?不仅仅是沉,更是……混乱?无序?是无数种细微力道交织碰撞后产生的、难以预测的狂暴洪流?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骤然点亮!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疲惫依旧浓重,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明悟之光!他挣扎着,用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臂,支撑起沉重如山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向那柄躺在地上的、布满豁口的锈剑。
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剑柄,那熟悉的沉重感传来,却不再仅仅是绝望的负担。他深吸一口气,真界那沉重如铅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被他强行压下。双手再次紧紧握住剑柄,这一次,他不再试图调动那微乎其微、近乎枯竭的真气。他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双臂,凝聚在剑身,凝聚在即将再次迎向那堵绝望之壁的剑锋!
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有凝聚到极致的、沉默的意志。
剑,被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量,以一种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笨拙探索意味的姿态,再次举了起来。剑身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他全神贯注下,试图去感知那即将到来的、混乱无序的“重”的预兆!
然后,落下。
动作依旧笨拙,速度甚至更慢。但这一次,当锈迹斑斑的剑锋带着他全部的专注与刚刚萌生的那一点明悟,即将触碰到冰冷岩壁的刹那——
刘周的手臂,那早已麻木酸痛、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肌肉,在千钧一发之际,遵循着某种源自无数次失败痛苦积累下的、近乎本能的微弱记忆,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内收缩了那么一丝!幅度小得如同蝴蝶翅膀的一次轻颤!
“叮——!”
一声清脆得有些异样的金铁交鸣响起!
没有预想中那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没有那排山倒海的反震之力!
锈剑的剑尖,精准地点在了岩壁上一道极其细微的、由之前无数次劈砍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天然纹理凹陷处!
一股巨大的力量依旧顺着剑身狂涌而来!但这股力量,竟诡异地……顺畅了那么一丝!虽然依旧震得刘周双臂发麻,虎口崩裂处再次渗出血珠,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两步,但他——站住了!
没有像之前那样被狠狠撞飞!没有再次喷出鲜血!
他踉跄着站稳,握着剑,剧烈地喘息,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剑尖点中的地方。
那里,岩壁依旧坚硬冰冷。
但这一次,在那道细微纹理的凹陷处,崩飞的不是剑刃,而是一小撮……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的、细碎的石粉!它们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微小的星辰尘埃。
石窝里死寂一片,只有刘周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在回荡。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脚边冰冷的岩石上,碎裂开来。虎口崩裂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双臂的肌肉因过度疲劳而突突跳动,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带来撕裂般的酸楚。
然而,这一切的痛楚和疲惫,此刻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战栗的狂喜所淹没!
他做到了!没有依靠那窃取来的《阴阳合和道》,没有凭借任何投机取巧的法门!仅仅依靠他自己这具早已千疮百孔、力量微薄的身体,依靠着无数次失败积累下那一点微末的本能,依靠着那瞬间捕捉到的、对真界“混乱之重”的一丝明悟!
他顶住了!在那足以将他再次轰飞的反震之力面前,他仅仅踉跄两步,便牢牢钉在了原地!那崩落的石粉虽少,却比之前千百次劈砍留下的所有白痕加起来,都要让他振奋百倍!
这不是窃取的力量!这是他刘周,用自己的意志,用自己的筋骨血肉,用自己的失败和痛苦,从这真界的法则之墙上,硬生生抠下来的一点真实印记!
“嗬…嗬嗬……”嘶哑的笑声从刘周染血的喉咙里滚出,起初低沉断续,如同破旧风箱的呜咽,继而越来越响,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畅快和宣泄,在这小小的石窝里回荡。他笑得浑身颤抖,牵动伤口,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带着血丝的唾沫,但他毫不在意,依旧放声大笑!
笑声渐歇,化作粗重的喘息。他低头,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住自己那双布满污垢、伤口、此刻却紧紧握着剑柄的手。这双手,曾沾满脂粉香气,也曾沾染过不愿回想的罪孽。此刻,它们布满污血和尘土,粗糙、丑陋、伤痕累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一种……力量感!一种源自自身、踏踏实实、沉甸甸的力量感!
“我自己的……路……”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石窝外那片被真界灰蒙天光笼罩的、浩瀚而凶险的苍茫天地。那目光中,再无半分初来时的茫然与恐惧,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淬火精钢般的坚韧,是历经绝境后破土而出的、野蛮生长的斗志!
他深吸一口气,真界沉重而蛮荒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熟悉的挤压感,却仿佛点燃了胸中那团新生的火焰。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拖着疲惫欲死的身躯,再次走向那面代表着他修行起点的岩壁。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却又无比坚定。
双手,再次紧紧握住那柄布满缺口、沉重无比的锈剑剑柄。
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只有沉默的凝聚。他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残存力量,所有刚刚捕捉到的那一丝对“混乱之重”的微妙感知,都倾注于双臂,倾注于那冰冷的剑身。
剑,再次被举起。动作依旧缓慢,带着力竭后的颤抖,却比上一次更加稳定,更加……专注!剑锋划破沉重的空气,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朝着岩壁上另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天然纹理凹陷处,狠狠劈落!
“叮!”
清脆的交鸣再次响起!石粉簌簌!
刘周的身体猛地一晃,脚下生根般稳住,手臂肌肉贲张如铁,将那反冲的巨力死死锁在筋骨之间!虎口崩裂处,鲜血渗出更多,顺着手腕蜿蜒流下,染红了剑锷。剧痛钻心,他却恍若未觉,布满血污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以及眼底深处那越燃越旺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一次,一次,又一次……
单调而沉重的撞击声,再次成为这方小小石窝的唯一主旋律。每一次“叮”声响起,都伴随着一小撮石粉的飘落,都伴随着刘周身体的一次更稳的晃动,都伴随着他虎口处新增的伤痕和流淌的鲜血。
石窝入口处,真界永恒灰蒙的天光,悄然发生着变化。那沉重压抑的铅灰色,正被东方天际一抹极其微弱、却无比执着的鱼肚白所浸润、驱散。深邃的夜幕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缓缓揭开,显露出其下浩瀚无垠的底色。远处,那些庞大如太古巨兽的连绵山峦,在渐亮的天光中显露出更加清晰、也更加巍峨雄浑的轮廓,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如同亘古的界碑。
黯淡的星辰尚未完全隐去,如同镶嵌在褪色幕布上的碎钻,光芒微弱却执着。真界黎明的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压力,卷过荒凉的山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吹拂在石窝入口,带着尘土和一种原始蛮荒的气息。
刘周的身影,就在这黎明与黑夜的交界处,在石窝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举剑,劈落。
再举剑,再劈落。
动作由最初的极度笨拙和迟缓,逐渐变得……流畅了一丝。虽然依旧沉重,每一次举起那崩口的锈剑都仿佛耗尽他所有力气,每一次劈落都伴随着身体的剧颤和虎口处新添的伤口。但他脚下的步伐,却越来越稳。那源自无数次失败和痛苦磨砺出的、对抗反震之力的本能,正在他的筋骨血肉中缓慢地生根、发芽。
汗水早已流干,只在褴褛的衣衫上留下大片深色的盐渍。血水混着汗水,在手臂上凝结成暗红的痂壳,又在一次次发力中崩裂开新的伤口。他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沉重的空气强行塞进灼痛的肺叶。手臂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肌肉记忆在驱动着骨骼,完成这枯燥到极致的重复。
意识早已模糊,如同风中残烛。外界的天光变化,星辰隐退,风声呜咽……一切感官都仿佛被隔绝。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柄越来越沉重、仿佛要将他灵魂都拖拽下去的破剑,只剩下面前这堵冰冷坚硬、仿佛永远无法征服的绝望之壁。
一万次?
还是更多?
刘周早已失去了计数的能力。数字在此刻毫无意义。他只是在机械地、本能地重复着,如同那只拖动砂砾的甲虫,渺小、卑微,却带着一种撼动山岳的执着。
就在这重复了不知多少万次的、手臂肌肉近乎本能地完成一次细微内收、剑尖再次精准点向岩壁上一处微不可察纹理凹陷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不是撞击的脆响!
当那布满豁口的锈剑剑锋,带着刘周凝聚到极致、却又因力竭而显得异常“轻灵”的意志,即将触碰到岩壁纹理的刹那。剑身周围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压缩、凝滞!
时间,在刘周模糊的感知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被震荡得近乎破碎、却因无数次重复而变得异常敏锐的意念,“看”到了剑锋前方,那原本浑然一体、坚不可摧的岩壁“表面”,在剑尖所指的极细微的一点上,空间……或者说构成那一点物质的无形“法则之线”,在剑尖蕴含的、他自身那微弱却无比凝聚的意志冲击下,极其短暂地……“弯曲”了!
如同平静的水面被一颗石子投入,荡开一圈涟漪。那涟漪的中心点,正是剑尖所指之处!
就在这涟漪荡开、法则之线“弯曲”的亿万分之一刹那!
刘周那麻木的手臂,那源自无数次失败痛苦而铭刻进骨髓的本能,无需大脑指令,以超越思维的速度,极其精准地再次向内收缩了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幅度!幅度小到几乎不存在,却妙到毫巅!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撕裂声响起!
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般在刘周死寂的意识海中炸开!
没有巨大的反震!
没有金铁交鸣!
那柄沉重、破败的锈剑,剑尖处崩开的最大那个豁口边缘,一道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凝练到极致的锐利气息——那是无数次劈砍、无数次意志凝聚、无数次筋骨力量爆发后,在他自身意念与真界法则反复碰撞磨砺下,于这力竭的极限、意念纯粹到极致的瞬间,自然“诞生”的一缕锋芒!
这缕微弱如风中残烛的锋芒,顺着那“弯曲”的法则涟漪中心点,在手臂那精准的本能微调牵引下,无声无息地……切了进去!
坚硬的、能崩碎下界神兵的灰褐色真界岩壁,如同被最锋利的裁纸刀划过的薄纸,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笔直的缝隙!
缝隙细如发丝,深不过寸许,长仅三寸。
但在那光滑如镜的岩壁表面,这道笔直、纤细、边缘光滑无比的切痕,却如同黑夜中的闪电,刺目得令人心颤!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奇迹的诞生——一个蝼蚁,以自身之力,第一次,真正地切开了真界的法则之壁!哪怕只有发丝般的一线!
剑尖传来的触感不再是坚硬的反震,而是一种……奇异的“空”!仿佛刺穿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刘周早已模糊的意识被这奇异的触感猛地刺醒!他布满血丝、几乎被汗水血水糊住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剑尖没入岩壁的那道……发丝般的缝隙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沉重的锈剑依旧被他紧握在手中,剑尖没入岩壁寸许,稳稳地停在那道笔直的缝隙里。他保持着劈砍终结的姿势,如同亘古的石雕,一动不动。
石窝外,第一缕真正的曙光,终于奋力挣脱了最后一丝夜色的束缚,如同熔化的金液,带着一种神圣而磅礴的力量,猛地泼洒进来!瞬间照亮了石窝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所有的阴暗和冰冷,温暖地笼罩在刘周那如同血污与尘埃浇筑而成的身躯上。
光芒中,他僵立着。
手臂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冲击和……明悟!
那道缝隙,在金色的晨光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泽。
他劈开的,何止是岩石?
那是横亘在他与真界大道之间,那层由恐惧、由惰性、由对捷径的依赖所构筑的……无形囚笼的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