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康蹲在窑厂门口的青石墩上,手里攥着根柴禾棍在泥地上划拉。
柳青端着刚熬好的绿豆汤过来,见他写了满地黄澄澄的 “康” 字和 “宁” 字,忍不住笑出声:“少爷这是在练字?”
“练啥字,” 苏康抬头抹了把汗,柴禾棍在 “康” 字上重重一点,“这水泥总得起个名吧?叫‘苏记’太张扬,叫‘威宁土’又太土。”
柳青把碗递给他,自己也蹲下来,指尖在两个字中间连了道线:“那不如就叫‘康宁’?‘康’是你的康,‘宁’是威宁的宁,听着就安稳。”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字,眼尾的碎光像落了星子,“就像咱现在这样,能安安稳稳把日子过下去,比啥都强。”
苏康把绿豆汤一饮而尽,空碗往地上一搁:“就叫这名!”
他兴奋地扭头冲窑厂里喊,“王贵!找个木匠来,做块黑漆金字的招牌,就写‘康宁牌水泥’!”
王贵从窑口探出头,满脸烟灰地应着:“哎!这就去!”
招牌竖起来那天,苏康没急着往外铺货。
他让人把县城到西乡那段坑洼路刨了,修了里把地的样板路。
李铁锤带着建工部的人蹲在工地上,天天跟苏康较劲儿:“大人,路基垫两层碎石就够了吧?三层太费料。”
“费料也得垫。”
苏康踩着刚铺好的碎石子,鞋底子碾得咯吱响,“这路是给百姓走的,不是给当官的看的。将来马车、耕牛往上面轧,不结实咋行?”
他蹲下来扒拉着碎石,“看见没?得把大小石子掺着铺,空隙才小,浇上水泥才更牢。”
李铁锤撇撇嘴,心里却认了。
他指挥着人把水泥混凝土浆搅得稠稠的,浇筑的时候特意用木槌把边角敲实。
三丈宽七寸厚的水泥层摊开,像块青灰色的大石板,边缘还特意抹了斜坡,苏康说这样下雨天水能顺着流走,不积在路面上。
路刚硬实那天,苏康让人从拾穗营牵了匹老马,套上装满石头的板车来回碾。
车轮子在水泥路上滚得咕噜响,扬起的尘土落下来,路面光溜溜的,连道白印子都没留下。
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有个挑着菜担的老汉放下担子,伸手在路面上摸了又摸,粗糙的掌心蹭得水泥路面沙沙响:“乖乖,这比青石板还硬实!前儿个下小雨,我那孙子在这儿跑,鞋底子都没沾泥。”
旁边卖豆腐的张婶接话:“可不是嘛!以前这路坑坑洼洼的,我那豆腐框子晃得能撒一半,这下可好了。”
苏康站在人群外,听着这些话,心里头热乎乎的。
有个穿短打的后生挤过来,搓着手问:“苏大人,这水泥卖不?我想给院里砌个猪圈,省得下雨天猪粪流得满地都是。”
苏康摆摆手:“先不卖。等把县城的街道修完了,让大伙儿都瞧见好处再说。”
接下来半个多月,建工部的人熬得眼窝都青了。
他们先把县衙门前那条主街翻修了,又把几条常走的巷子铺了水泥混凝土。
以前一到雨天就污水横流的 “臭水巷”,如今干干净净,孩子们光着脚丫在上面跑,娘亲们站在门口喊吃饭,声音都比往常亮堂。
有个瞎眼的老秀才,每天拄着拐杖摸墙根儿走,这天走到街口突然停住,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愣了半晌才说:“这路……平了?”
旁边的人跟他说:“是苏大人用水泥铺的,不光平,还不滑。”
老秀才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朗声笑起来:“好啊!好啊!我这瞎眼的,也能走回直路了!”
后来不知是谁编了段顺口溜,孩子们在街头巷尾唱:“水泥路,亮光光,雨天不踩泥,晴天不沾灰,苏大人,办实事,威宁百姓笑开颜。”
苏康让冯铮亮把这顺口溜写在告示栏上,自己带着人去拆城外的两座木桥。
那桥原是几十年前搭的,木板都朽了,去年夏天还塌过一回,伤了俩过桥的。
“大人,这桥用木头修修还能凑合用,” 尉迟嘉德看着工匠往桥墩里嵌铁条,忍不住嘀咕,“用水泥和石料来砌,得费多少料?”
“料是省不下的。”
苏康蹲在河边洗手,水花溅在裤腿上,“但这桥要是砌好了,能管几十年,值当。”
正说着,曹新带着宋明晃晃悠悠来了。
他瞅着工匠往混凝土里掺铁条,鼻子里哼出个声:“苏大人真是财大气粗,木头桥好好的,非要折腾这石头疙瘩。要是砌到半截塌了,我看你怎么跟百姓交代。”
苏康没抬头,手里的水往岸上一甩:“曹县丞要是闲得慌,不如去看看常平仓的粮囤,昨儿我听冯文书说,有几个囤底有点潮。”
曹新的脸腾地红了,那粮囤是他去年让人修的,当时偷工减料贪了些银子。
他梗着脖子强辩:“我看苏大人是听不懂好赖话!这铁条掺在石头里,能有啥用?”
“有没有用,过些日子就知道了。”
苏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尉迟,让人把今日用了多少水泥、多少铁条,一笔一笔记清楚,将来好给曹县丞看看。”
尉迟嘉德响亮地应了声,曹新气得袖子一甩,带着宋明灰溜溜地走了。
桥建好那天,苏康让人赶了十辆装满沙土的马车,并列往桥上走。
车轮碾过桥面,水泥接缝处连点细缝都没裂。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一阵叫好,有几个胆大的,还跑到桥中间蹦了蹦。
“结实!真结实!”
“这下过河不用担惊受怕了!”
苏康站在桥边,看着百姓们高兴的样子,正想跟李铁锤说句啥,眼角瞥见曹新和宋明站在远处的柳树下,俩人脸拉得老长,不知在嘀咕啥。
打这以后,来买水泥的人快把窑厂的门槛踏破了。
“苏大人,给我来两袋!我家想抹抹墙!”
“我要五袋!儿子娶媳妇,新房地基得用这好东西!”
“能不能先给我留十袋?我是东乡的,来一趟不容易!”
王贵急得嘴上起了燎泡,跑到苏康跟前,手里的账本翻得哗啦响:“大人,再添两座窑吧!现在白日黑夜地烧,还是供不上卖的。前儿个西乡的刘大户,带着银子在窑厂蹲了三天,就为了等两袋水泥。”
“添窑可以。”
苏康正在看酒坊的图纸,头也没抬,“但工人得挑仔细了。要老实本分的,手艺得过关,别招来些偷奸耍滑的,往水泥里掺沙子。”
他让人在全县贴了告示,招窑工、石匠、木匠,工钱比别处高两成。
告示贴出去没几日,就来了好几百人。王贵带着老窑工挨个试,筛沙子的手法、烧窑的火候,一点不含糊,最后留下了两百多个手脚勤快的。
水泥卖得火,苏康手里有了闲钱,就琢磨着建酒坊和香皂坊。
选址选了好几天,最后定在城外东南的河滩边。
冯铮亮拿着地契,眉头皱得像个疙瘩:“大人,这地以前是涝洼地,下雨就积水,种啥啥不成。在这儿建厂,怕是不牢靠。”
苏康往地上跺了两脚,泥点子溅到裤腿上:“就是要在这儿。你看,旁边就是河,取水方便;离官道也近,运东西省事。至于涝洼,咱先用土垫起来,再浇上水泥打地基,不信治不了它。”
开工那天,苏康带着拾穗营的人去平整土地,刚把犁杖套上牛,就见个老汉扛着锄头跑过来,往地上一蹲,旱烟锅子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
“这地不能动。”
老汉烟锅子往地上一点,“是我周家的祖产。”
苏康让冯铮亮查地契,果然,这地几十年前确实是周家的,后来荒了,就归了县衙,但没正经过户。
“大叔,” 苏康蹲到老汉旁边,递过去一袋烟,“这地荒了十几年,草长得比人高。咱建工坊,也是为了给威宁添些活计,让大伙多挣点钱。”
周老汉抽着烟,眼睛瞟着远处的河滩:“我知道苏大人是好官。可这地是我爹临终前指给我的,说将来要是日子好了,就把它整饬整饬。现在你们要占,总得给个说法。”
旁边的村民也跟着起哄:“就是,祖产哪能说占就占?”
“苏大人虽好,也不能不讲理啊!”
苏康琢磨了会儿,让人取来五两银子,又给他抱了两袋水泥:“大叔,这银子您拿着,够买两亩好地了。这水泥您带回家,修修房子。将来工坊建起来,您家要是有劳力,来干活,工钱比别处高。您看这样中不?”
周老汉捏着银子,又看了看水泥袋上的 “康宁” 二字,突然站起身,把烟锅子往腰里一别:“苏大人是实在人!这地你们用!我这就回去,让我儿子也来帮忙,不要工钱都行!”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刚才起哄的人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解决了这事,工坊的建设顺利多了。
有了水泥,地基打得又快又稳,没出一个月,酒坊和香皂坊的木架子就立起来了。
苏康站在工地上,看着工匠们给房梁上漆,心里头像揣了团火。
他盘算着,等酒坊出了酒,就能跟晋阳的商行搭上线;香皂坊的皂做好了,说不定能卖到京城去。
到时候,威宁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穷地方了。
可他没高兴多久。
这天傍晚回县衙,刚走到街角,就见曹新和宋明蹲在墙根下,俩人脑袋凑得近近的,不知道在说啥。
看见苏康过来,宋明慌忙往怀里塞了个纸团,曹新则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
苏康没理他们,径直往前走。
刚走两步,就听见曹新压低了声音说:“…… 那工坊用的木料,我已经让人动了手脚,就等……”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听不真切。
苏康的脚步顿了顿,后背倏地冒出汗来。
他回头看了眼,曹新和宋明已经走了,墙根下只剩些被踩灭的烟灰。
看来,有些人是真不想让威宁好起来啊。
苏康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他望着远处工坊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正亮得很,像黑夜里的星星。
得抓紧了。
他心里默念着,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