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成在威宁待了一个月,裤腰明显紧了。
原先那条靛蓝布腰带,如今得往里面多扎两个眼,不然走快了能往下滑。
他自己倒不觉得,每次苏康笑话他,他都梗着脖子犟:“这叫壮实!干力气活的,胖点才有劲。”
其实他哪干多少力气活?
每日带着孙小乙他们跑药材市场、粮栈,顶多是跟商贩讨价还价时嗓门大点,可架不住威宁的伙食实在。
后勤保障部的王婶做饭舍得放油,顿顿都是糙米饭管够,炖菜里的肉片子能堆出碗沿。
这天他从晋阳回来,骡车刚在拾穗营门口停稳,就拽着裤腰大步冲进苏康的书房。
他那新换的蜀锦褂子后背湿了一大片,进门就嚷嚷:“苏康!我跟你说个事!”
苏康正趴在桌上看地图,闻言抬头,鹅毛笔尖在“皂坊”两个字旁边点了点:“咋咋呼呼的,先把汗擦了。”
他手边的砚台里,墨汁上漂着半片榆树叶——刚才开窗透气时飘进来的。
魏国成抓起桌上的粗瓷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凉茶,茶沫子沾在下巴上也没顾上擦:“我琢磨着,咱在晋阳开个商行咋样?”
“商行?”
苏康把鹅毛笔搁在笔架上,“好好的,开那干啥?”
“咋好好的?”
魏国成急得往苏康跟前凑了两步,靴底在青砖地上蹭出沙沙响,“就说上次那批黄芪,咱辛辛苦苦收上来,运到晋阳,那些分销商眼皮子一抬就压价,说咱的货带土气。我跟他们吵了半宿,最后还是少赚了二十两!”
他攥着拳头往桌角上捶,震得算盘珠子噼啪乱响,“要是咱自己有个铺子,直接跟商户打交道,中间这三成利不就保住了?”
苏康闻言,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
他想起京城那些杂货铺,都是自己进货自己卖,确实比倒腾给小贩赚得多。
可他还是有点犯怵:“人手够吗?捷达物流刚跑顺了几条道,拾穗营这边分部门也才半个月,你要是去晋阳盯商行,威宁这边的事咋办?”
“嗨,这有啥难的?”
魏国成满不在乎地摆手,腰带又往下滑了滑,他腾出一只手往上提了提,“我家在晋阳有座老宅子,就在西市边上,前院改改能当铺面,后院堆货正好。我爹要是知道我想正经做生意,指定得把账房老周叔派来给我——那老头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他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地图上:“再说了,咱不光卖货,还能从晋阳收东西。西市的棉布比威宁便宜一成,粮食也比这边全乎,拉回来能填满常平仓,冬天给弟兄们做棉衣都省钱。”
苏康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主意或许真能成。
魏国成在晋阳地头熟,他家做了大半辈子生意,门路肯定不少。
只是……
“启动的钱呢?”
苏康问道,“租铺面、招伙计、囤货,哪样不要钱?”
“五千两够了。”
魏国成拍着胸脯,“我家库房里堆着些陈米,我回去跟我爹说说,先折价卖了凑本钱。实在不够,我把我那辆骡车当掉——反正威宁到晋阳的路,以后捷达物流常跑,我也不用自己赶车了。”
苏康被他逗笑了:“谁让你当骡车了?威宁这边账上还有点结余,先给你划三千两。”
“够了够了!”
魏国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转身就往外跑,“我这就回晋阳跟我爹说去!”
他走得急,出门时肩膀撞在门框上,“咚” 的一声,也没回头,就听见他在院子里喊:“孙小乙!跟我回趟家!”
三天后,魏国成从晋阳捎信来了。
信纸是他家商铺里用的粗麻纸,边角还带着点墨迹,字写得歪歪扭扭:“爹骂我瞎折腾,说我要是赔了,就把我腿打断。但他还是让老周叔跟着我干了,还让把咱家那枚‘魏记’铜印带来了。”
苏康拿着信纸笑了半天。
他知道魏国成他爹的脾气,嘴上厉害,心里疼儿子。
又过了十来天,魏国成的信一封接一封地来。
“西市那铺面盘下来了!原先是个卖绸缎的,掌柜的要去江南,我花了八十两就租下来了,比市价便宜五两!”
“招了六个伙计,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后生,手脚勤快,就是见了生人脸红。我让老周叔教他们打算盘呢。”
“给伙计做了号服,藏青布的短褂,胸前绣个‘魏’字,看着精神不?”
苏康这边也没闲着。
他每天天不亮就去物流部,盯着伙计们收货装货。
药材得挑最干的,根须上不能带泥;野菌要用新鲜的,袋子破了的得重新缝;木材上船得装得瓷实;连打包用的草绳,都得是三股拧的——上次有袋药材因为草绳松了撒在路上,孙小乙心疼了好几天。
魏记商行开业那天,苏康正忙着审曹新那两个亲戚的案子。
尉迟嘉德审出他们不光往水泥里掺沙子,还偷偷把拾穗营的木料往外卖,气得苏康当场把笔都摔了,下令痛打了三十大板。
傍晚时分,晋阳的信使才赶到,递过来一封火漆封的信。
苏康拆开一看,魏国成的字写得龙飞凤舞:“苏康!开业第一天卖了三百斤柴胡!回春堂的掌柜说咱的货比青州的强,当场订了下个月的!我让厨房杀了头猪,今晚让伙计们敞开吃!”
信纸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苏康看了,心里那点火气才算顺了些。
可没等高兴几天,魏国成又派人捎信来,这次的信纸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攥过好几回。
“苏康,出事了。”
信里的字也没了往日的精神,“青阳有个姓李的商人,前几天订了两百斤野生菌,说要送京城。今早货到了,他非说菌子潮,要按半价收。我去他库房看了,堆着好几袋南边来的菌子,明摆着是想挤兑咱!”
苏康看完,直接把孙小乙叫了过来。
这小子如今晒得黝黑,见了苏康却还是习惯性地搓手:“大人,您叫我?”
“晋阳那边出事了,” 苏康把信给他看,“姓李的商人说咱的菌子不够干。”
孙小乙脸腾地红了,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不可能!那些菌子都是我盯着晒的,在石板上晒了七天,傍晚还得收进屋里防露水,含水量绝对超不过三成!他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去青阳跟他理论!”
“别急。”
苏康按住他,“你去库房取两斤菌子,让信使给魏国成捎回去。告诉他,把菌子分两份,一份送青阳县衙,请县太爷做见证,一份留给那姓李的。当着他的面称好重量,找个通风的地方晒,晒完再称。要是少了半两,咱分文不要;要是只少几钱,就让他按原价付钱,还得给咱赔礼。”
孙小乙点头记下,转身就往外跑,鞋跟在门槛上磕了一下都没在意。
过了五天,魏国成的回信到了,并送来了一本账册,这次是用红笔写的,字里行间全是得意:“苏康,你这招太灵了!县太爷让人把菌子晒了三天,总共才少了三钱!姓李的脸都白了,不光按原价付了钱,还送了两坛杏花酒赔罪。现在晋阳商户都知道,魏记的货实在,讲规矩!”
苏康笑着把信折起来,揣进怀里。
这时冯铮亮抱着账本进来,见他高兴,忍不住凑过来看:“大人,啥好事啊?”
“你自己看。”
苏康把魏国成送来的账本推给他。
冯铮亮翻到最后一页,眼睛瞪得溜圆:“乖乖!一个月纯利一千二百两?这魏二公子是财神爷转世吧?”
苏康没说话,心里却盘算开了。
有了这笔钱,能再买二十辆马车,物流部就不用总喊着车不够了;官道能修得再快些,争取秋收前能通到邻县;还能给拾穗营的弟兄们添些厚棉衣,去年冬天好多人冻得直哆嗦……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工坊。
夯土的号子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窑厂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火气,闻着心里踏实。
西边县衙的方向静悄悄的,曹新那帮人这些日子没动静,怕是在憋坏主意。
“快了。”
他对着窗外轻声说道。
等威宁的路修得更宽,粮仓堆得更满,看谁还敢捣乱。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账本上那串红笔写的数字上,红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