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翠纤指执一柄成窑斗彩莲纹壶,壶嘴微倾,一道琥珀暖流倾入甜白釉盏,茶香蕴藉,氤氲而起。她欠身奉盏,轻声道:“主儿容禀。庆嫔娘娘那头,方才递了句紧要的话来。道是前朝因胡中藻那悖逆狂徒一案,如今是风声鹤唳,满朝朱紫,无不战战兢兢,如履春冰。奏对之际,字字句句,啮字嚼文,唯恐片语只言落入‘腹诽’之列;退朝之后,更是屏息敛气,门庭深闭,竟成‘万马齐喑’之局。”
“其中尤有一事,颇耐寻味。梁诗正梁大人,前日竟以‘家严年逾古稀,沉疴在榻,犬子亟需归奉汤药’为由,泣血上表,恳乞皇上恩准其卸职归田,以全人子之道。皇上已准了。如今那户部堂官的印信,已着落在英廉英大人肩上了。”
“主儿明鉴千秋。梁大人正值不惑盛年,精力弥满,素为皇上股肱之臣,乃朝中栋梁之选。此际骤然挂冠,时机之巧,着实令人侧目。奴婢愚钝,反复思量,其由不外两端:其一,或效鸱夷子皮泛舟、留侯辟谷故智,窥见胡案牵连蔓引,已成滔天漩涡,深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故而以‘孝’为名,行‘避祸’之实,此乃急流勇退之上策;其二,或梁府太翁当真沉疴不起,梁大人纯孝之心拳拳,不得不割舍功名,此亦人伦至情。然则……”她语锋微顿,眉尖轻蹙,“无论其本心是‘避祸’抑或‘尽孝’,在圣心如日、明察秋毫之下,此等非常之举,必如白璧见微颣,留下些许形迹。皇上岂能不对这‘巧合’之下的真意,存一番思忖?”
魏嬿婉玉指循盏沿轻划,未置一词,唯凤眸深处掠过一丝幽光。春婵思量着,接口道:“主儿,澜翠所言切中肯綮。奴婢斗胆,窃以为胡中藻一案,其根由深远,绝非止于区区文字狂悖。此中深意,倒教奴婢想起《国语》所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更往前溯,直如永乐年间‘方孝孺案’旧事重现!”
“彼时方正学公以‘十族’殉其孤忠,成祖雷霆震怒,株连之广,杀戮之惨,史册昭昭。明面上看,是诛一人之‘不臣’,然究其根本,实则是借此霹雳手段,震慑寰宇士林,令天下读书人从此噤若寒蝉,再不敢效建文遗臣,结社议政,动摇国本。此乃帝王心术,敲山震虎,收‘杀一儆百’之效也。”
“而今上仁德之名播于四海,常以尧舜禹汤自期,最重这‘宽仁圣主’的万世清誉。此番因胡案兴起大狱,牵连甚众,虽曰肃清逆党、整饬纲纪所必须,然则……这累累白骨,斑斑血痕,终究与其素日标榜的‘仁政’稍见扞格。”
“是以,雷霆雨露皆过之后,圣心深处所萦回者,恐已非‘胡逆当诛’之确凿,而在于……”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吐字间愈发审慎:“而在于这朝野上下,衮衮诸公,乃至天下士子黎庶,对这‘诛戮’本身,心中究竟作何想?是当真慑服于天威浩荡,心悦诚服?还是慑于刀斧之利,口虽不言,而腹诽心谤,怨怼之气潜滋暗长?梁大人此去,无论缘由为何,落在有心人眼中,极易被曲解为‘畏罪远遁’或‘心怀怨望’。此等行止,恰如投石于静水……”
“不错,”魏嬿婉眸光赞许,掠过春婵、澜翠,搁下茶盏,展颜莞尔:“生疑方有探。探之,乃知虚实。这‘探’字,或明或晦,或疾或徐,终是要来的。梁大人既已脱身于这风涛之眼,便该知晓,岸上观澜,亦非万全之策。一个不慎,激起的浪沫,亦可濡履污裳,乃至……卷入洪波。”言罢,她目视澜翠,吩咐道:“去库中,拣选上品‘湘莲’,务要粒硕色润、莹然如玉者,以‘青瓷荷叶罐’贮之。再配‘徽州贡墨’一匣,须得墨色沉胶清、纹现犀理。外加‘素面湘妃竹折扇’一柄,扇骨当选斑纹明晰、触手沁凉者。令进忠遣人送去。便道是本宫一点心意,感念梁大人往日勤谨,今闻其归乡侍亲,聊寄微忱。”
“是。”澜翠会意,悄然退下。
那装着心意的礼盒,裹着锦袱,由内侍捧了,悄无声息地出了宫禁,一路无话,直送到梁府别业。
梁诗正衣素袍,正于榻前侍药。其父年迈,沉疴久困,倚枕喘息微弱,间或几声沉咳。梁诗正面带忧色,小心将药盏置于床头小几,复为父掖被。室中药气氤氲,间透窗隙清气,然一室阒然。
忽闻管家于外轻叩门扉,低声禀道:“老爷,宫里……贵妃娘娘赐下恩赏,言感念大人往日勤谨,闻大人归乡侍亲,聊寄微忱。”
梁诗正心下一凛,一股寒意陡生脊背。他定了定神,略一颔首。须臾,一尺余长的紫檀雕花礼盒被恭谨奉入,端置案上。
“宫里所赐?”老父浑浊目光投向那匣,哑声问道。
“是,父亲。”梁诗正恭应,深汲一气,徐步至案前。他手指有些发僵,缓缓启开了那考究的盒盖。
只见红绸软缎之上,三样雅物静陈:
一尊青瓷荷叶罐,釉色清润若雨后初荷,罐身流丽,叶卷为钮,一派天然雅趣。内里盛着粒粒饱满圆润、色如凝脂的湘莲子,几欲透光。旁置黑檀木匣,露出墨锭一角,墨色沉郁如漆,隐隐透出冰裂金丝般的犀纹,幽光内敛,墨香清远。最下压一柄湘妃竹折扇,紫褐竹底上天然晕染着泪痕似的深色斑纹,触手温凉如玉,扇面展开,竟是素白一片,无字无画,空灵如洗。
梁诗正目光扫过,瞳仁骤缩,如遭雷殛,竟霍然自座中惊起!
“咳咳……咳咳咳……”榻上老父为动静所牵,又是一阵剧咳,喘息问道:“养仲……何事?何物……致此失态?”
梁诗正神思稍定,面上惊悸未褪,强抑心潮,俯身榻前,声微颤,捧盒示父:“父亲……请看……此乃……贵妃娘娘所赐……”
老父强撑半身,每睹一物,面上皱纹愈深,眼中忧思愈重。良久,方沉沉一叹:“唉……莲子……”其枯指颤巍巍点向青瓷罐,“‘芯苦’‘质洁’,离蓬尤须深藏,方能自全。儿啊……汝今既离朝堂‘大蓬’,更当敛藏‘苦心’,莫露锋锷,授人以柄!此物贮于青瓷,正是‘青白自守’之诫!从今而后,行止端方,言思澄澈,务求无瑕可指,以全此身!”
喘息稍平,老父目光复落于徽墨:“此墨……取其‘万载不渝,千载留形’之喻!墨守成规,谨言慎行!白纸落墨,即成铁证;言行入眼,便为口实。归田之后,尤须‘惜墨如金’!莫议国是,莫涉朝局,莫结非类!纵使诗酒酬和,风月遣怀,亦当字斟句酌,务求经得千般推究!”
梁诗正闻之,字字如锤心。默然取过素面湘妃竹扇,指腹摩挲着凉骨斑痕,缓缓颔首:“父亲明鉴。竹本虚心,扇自空明。天暑摇之,可散郁气,亦消……心头杂芜。儿省得,从今往后,当知‘收敛’,当悟‘放下’。扇若合……”言至此,“嗒”然一声轻响,素扇利落收束,扇骨紧束如直竹,“便作无字直竹,最是安稳。但为‘闲云野鹤’,此心廓然无物,方是长久之计。”
老父视儿手中合拢素扇,复观青瓷莹白莲子、黑檀沉黯徽墨,目中最后一点微光尽黯,惟余深忧与怆然,喃喃道:“廓然无物……廓然无物……谈何易哉……”语未竟,又是一阵撕心裂肺,似欲将满腹忧惧尽数呕出。
梁诗正急置扇奉药,然捧盏之指,寒凉彻骨。窗外竹影婆娑,飒飒之声入耳,竟似金戈铁马,砭人肌髓。
至此,梁诗正谨遵严训,杜门谢客,屏绝交游,每日只在沉疴病榻前承欢色养,或于静僻书斋中默坐焚香,将那满腹经纶、半生宦海浮沉,尽数锁入湘妃竹扇的素白之中,只作个不知不识、莳花种药的田舍闲翁。庭院深深,竹影筛风,倒也隔绝了外间惊涛骇浪。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未几时,便闻得旧日僚属富勒浑,蒙皇上简拔,新授了浙江按察使之职,掌一省刑名。甫一抵任,诸事未及料理停当,竟先备了厚礼,亲至梁府别业‘问安’。
彼时细雨廉纤,梁府门庭萧索。富勒浑一身簇新五品白鹇补服,由管家引着,穿过几重垂花门,步入梁诗正日常起居的‘听雨轩’。轩外数竿修篁,经雨濯洗,翠色欲滴;窗下芭蕉舒卷,承着檐溜,清响泠泠。
“梁公!晚生富勒浑,特来请安!”富勒浑满面堆笑,声如洪钟,一揖到地。他目光如炬,在梁诗正清癯的面容上细细巡梭。
梁诗正身着半旧青布直裰,方临牖听雨。闻声转顾,讶色微动,旋即化作温煦笑影,已伸手欲虚扶:“哎呀,是富臬台!快请起,折煞老朽了。臬台新膺重任,案牍劳形,百事待举,何劳玉趾亲临蜗居?”
宾主分坐湘妃竹榻,小童奉上雨前龙井。富勒浑呷了一口,啧啧赞道:“好茶!清香沁脾!梁公此处,果然清雅绝尘,令人俗虑顿消。”他垂腕置下定窑素盏,话锋却如云一转,“只是,晚生离京仓促,一直未及向梁公多多请益。如今骤担刑名重任,深恐有负圣恩。尤其近来……咳,”复又压低声音,觑着梁诗正神色,“那胡逆一案,波澜未息。朝野上下,风声鹤唳。梁公乃前辈耆宿,洞悉幽微,不知对此案后续,可有何高见以启愚蒙?也好令晚生心中有个成算,不至临事懵懂。”
梁诗正捧盏之手忽微微一滞,盏中清茶漾起几痕细漪。人未觉之,他已抬眸徐道:“富臬台此言差矣。老朽如今,已是林下废人,只知侍奉汤药,莳花弄草。朝堂风云,雷霆雨露,皆赖圣天子乾纲独断。老朽离群索居,耳目闭塞,焉敢妄议国是?况胡逆狂悖,罪证昭彰如日月,自有国法森严,天威凛凛。臬台秉公持正,按律而行便是,何须多虑?”
富勒浑遭此绵里针,面上笑纹未减,眸底已掠过一痕淬刃之芒。遂拊掌自嘲:“梁公教训的是!是晚生糊涂了,离了枢垣,竟还存着打听秘辛的陋习,该打,该打!只是,”他话锋又绕,“前日见邸报,皇上至仁,对胡逆案中某些牵连不深者,似有矜全之意?圣心如此仁厚,实乃生民之幸,社稷之福。”
梁诗正眼帘微垂,轻轻拂去盏边浮沫,淡然道:“雷霆之后,必有膏泽。圣上乃尧舜之君,恩威并施,非臣下所能蠡测。老朽只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为人臣子,谨守本分,仰体宸衷便是正道。”
富勒浑见梁诗正如老僧入定,言语密不透风,心知今日难有收获。又闲扯了些江南风物、旧日同僚近况,梁诗正或含笑应和,或简短点评,皆如蜻蜓点水,不涉机要。富勒浑枯坐约莫半个时辰,自觉无趣,便起身告辞。
送走富勒浑,梁诗正独立檐下,望着迷蒙雨幕,眉头深锁如峦。这富勒浑,来者不善!他返身回屋,对管家沉声吩咐:“闭门谢客,非至亲故交,一概挡驾。”
细雨初霁,檐角滴珠,敲落庭前青石。魏嬿婉斜倚紫檀嵌螺钿美人榻上,指尖闲拨,撩弄案头汝窑香炉逸出的袅袅青烟。春婵侍立榻畔,正低声报说内务府新呈贡品名目。
帘栊微动,澜翠悄步而入,手中竟捧回一尺半见方的紫檀木扁盒。
“主儿,”她趋近榻前,低声禀道,“此乃梁大人府上,辗转托进忠心腹,悄悄递入的。”
魏嬿婉拨弄香烟的指尖微滞。凤眸流转间,澜翠会意,将木盒轻置榻边小几,垂手退立。
魏嬿婉直起身,玉指探出,抚过那光润的盒面,触手凉沉。她未即开启,只凝眸细审,似在掂量这方寸所载之重。须臾,指腹轻扣精巧铜锁,“嗒”然一声,盒盖应启。
盒内未衬繁缛锦缎,唯铺一方素净的天青软缎。其上亦静陈三物,清雅排布,意蕴自深:
居中一段何首乌藤根,形质天然,略事修治。色若深褐,坚如铁铸;藤身盘绕,首尾相衔,浑然一体。其右列楠木棋罐,内无杂色,唯墨玉云子满贮。乌光流转,触手生温,颗颗浑圆,明可鉴影。左卧湘妃竹根雕鸣蝉,取根节密实处,因形就势,刀工简淡:薄翼透如轻绡,纹理毕现;蝉躯线条圆畅,伏姿沉静。竹根紫褐泪斑,恰缀翼间为纹,平添古意。
“好个‘首尾相顾,墨守成规,知时而动’……” 一丝慵懒中淬着洞明的浅笑,如羽轻噙于魏嬿婉嫣红唇畔。她眼波流转,似醉非醉,声线亦拖曳出几分漫不经心:“梁大人呐,倒是个七窍玲珑的妙人儿。这份‘谢忱’与‘盟契’……”尾音微顿,纤指若有似无拂过鬓边珠翠,方才续道,“本宫收下了。”
“他既懂得‘蝉翼’之薄,当知‘收敛’之重。这‘声远’……且待天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