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周秦和刘科长同时看向她。
“我们就守在村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郑苏月走到那堆裤子前，拿起一条，递给许秀容。“这些裤子，不能就这么堆着。”
她看着屋里所有的女人，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今天下午，你们每个人，都回家去。告诉家里人，也告诉村里人。咱们合作社做的第一批裤子，出来了。不要布票，不要工业券，只要五毛钱一条。谁家想要，就到这儿来拿。”
“五毛钱？”许秀容惊得差点把裤子掉地上，“嫂子，这……这布料虽然是厂里送的，可咱们这线，这功夫，还有这几天的饭……五毛钱，本都回不来啊！”
“是啊，周夫人，这做得这么好，拿到县里去，起码能卖一块五！”另一个女人也急了。
“我要的，不是那几块钱。”郑苏月笑了笑，“我要的，是让全村的男人，都穿上咱们做的裤子。让他们走到哪儿，都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石古村自己做的。让他们用腿走路，替咱们扬名。”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高厂长不是在报纸上说了吗？这是他送给咱们的‘宝贵练习布料’。咱们拿练习的布料，给乡亲们谋点福利，他知道了，也得夸咱们懂事，对不对？”
这话里话外的机锋，女人们不一定全懂，但周秦和刘科长，却听明白了。
这是在扎篱笆。
把整个石古村，都变成合作社的篱笆墙。
到时候，高建民要是真想撕破脸来找麻烦，他要对付的，就不是一个合作社，而是整个石古村。
刘科长看着郑苏月，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高明。”
他活了五十多年，自认在技术上没人能比，可在算计人心这方面，他感觉自己，还不如眼前这个抱着孩子的农村女人。
……
县服装厂，副厂长办公室。
高建民“砰”地一声关上门，整个人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那个小小的，用红线绣出来的“山”字标记。
那是挑衅！
是宣战！
是刘青山那个老东西，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他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墙角的垃圾桶。
铜制的垃圾桶，滚出去老远，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响声。
秘书听到动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厂长，您没事吧？”
“滚！”高建民吼了一声。
门外瞬间没了声音。
他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陷进那张宽大的皮椅子里，可那熟悉的、象征着权力的感觉，此刻却没能给他带来半点安慰。
他感觉自己像坐在一个火药桶上。
那篇报纸，是引线。
刘青山，是点火的人。
而石古村那群泥腿子，就是那要命的火星子！
他不能等了。
再等下去，那批“的确良”，就真的要烂在仓库里了。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手因为紧张和愤怒，抖得有些厉害，拨了好几次，才接通。
“喂？是我。”他压低了声音，对着话筒嘶吼，“小伟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的、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
“哎，二舅，是我。您找我？”
“别废话！”高建民压着火，“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都……都妥了。车找好了，是城西运输队的，司机嘴严，给钱就行。仓库那边的老王，我也打点过了，晚上给他送两瓶好酒过去，保准他睡得跟死猪一样。”
“好。”高建民心里稍稍定了一些，“就今晚！十二点！你亲自带人过去！把东西装上车，直接拉到城南的老地方，别在县里过夜！”
“今晚？这么急？”电话那头的外甥有点意外。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高建民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记住，手脚干净点！这批货，要是出了半点差错，我扒了你的皮！”
挂了电话，高建民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瘫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狰狞的冷笑。
刘青山，你个老东西。
你以为你赢了？
等我把这批货变成钱，我看你拿什么跟我斗！
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捏死你们一个村里的草台班子，不比捏死一只蚂蚁难多少！
石古村的傍晚，炊烟袅袅。
教学楼前，却比村里的供销社还要热闹。
全村的男人，不管老的少的，几乎都来了。
听说合作社做的裤子，不要票，只要五毛钱，一个个眼睛都亮了。
周秦和韩武负责维持秩序，郑苏月和许秀容她们，就在教室里，给一个个汉子量腰围，发裤子。
“哎哟，这裤子，做得可真扎实！”一个老汉拿着分到手的裤子，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啧啧称奇。
“可不是嘛！你看这线脚，比供销社卖的还好！”
“周总工，周夫人，你们这可是给咱们村办了大好事啊！”
夸赞声，笑声，响成一片。
男人们当场就换上了新裤子，一个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喜气洋洋。
那灰扑扑的颜色，穿在他们身上，竟也显得精神了不少。
周秦看着这番景象，心里踏实极了。
他知道，从今天起，合作社的根，算是真正在石古村扎下了。
夜，渐渐深了。
村里恢复了宁静，只有几声狗叫，偶尔划破夜空。
教学楼里，灯还亮着。
刘科长坐在那张周秦给他特地打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他的那本旧书，眼皮却时不时地抬一下，看向窗外。
周秦和韩武，还有几个施工队的年轻小伙子，也没睡。
他们就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谁都知道，今晚，是在等。
郑苏月把孩子哄睡了，也走了出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热水。
“都别太紧张。”她轻声说，“咱们的戏台子，已经搭好了。他高建民，不唱也得唱。”
周秦握住她的手，入手一片冰凉。
他知道，她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