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去下河村。”他坐进车里，声音沙哑地吩咐道。
车子驶出县城，朝着郊外的下河村开去。马东明看着窗外倒退的田野，心里一阵阵发凉。他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走村入户是家常便饭，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感觉脚底发虚。
因为他知道，今天他不是马县长，他只是周秦手里的一个提线木偶，一张嘴。
与此同时，下河村的村口大槐树下，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村里所有的男人，无论老少，都从家里出来了。他们手里没拿农具，但那一道道投向村口的目光，比任何锄头铁锹都更具杀伤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听说了吗？县里的马大县长要来！”
“来干啥？还不是为了我们脚下的地！想让我们搬走，没门！”
“他要是敢提一个‘拆’字，今天就让他横着出咱们村！”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刻得像刀砍斧劈一样的老头，坐在一个石墩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就是下河村的村支书，也是族长，丁老三。在村里，他说一句话，比县里的红头文件都管用。
“都给我沉住气。”丁老三吐出一口浓烟，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人的议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不下来。”
就在这时，村口出现了一个黑点。
马东明的212吉普，缓缓地开了过来，停在了大槐树几十米外的地方。
车门打开，马东明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过来。他身后没有跟任何一个干部，孤身一人。
“乡亲们，我是马东明啊。”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亲切，脸上挤出笑容。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上百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闯进自家院子的仇人。
马东明的额头，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今天来，是想跟大家伙儿商量个事……”
“没什么好商量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吼了一嗓子，“我们不搬！死都不搬！”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对！不搬！”
“想抢我们的地，从我们身上踩过去！”
“滚出去！”
叫骂声、吼声，汇成一股声浪，朝着马东明扑面而来。有几个脾气火爆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往前挤，似乎随时都要动手。
马东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双腿都在打颤。他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
丁老三站了起来，用烟锅敲了敲石墩。
混乱的场面，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马县长。”丁老三走到他面前，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审视，“有话，就直说。我们下河村的人，不喜欢绕弯子。你今天来，是不是为了省里那个新城区的项目？”
马东明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要我们腾地方了？”丁老三又问。
马东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只要自己说一个“是”字，今天这事就彻底没法收场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周秦昨天下午对他说的话。
“马总指挥，你记住，你不是去要地，你是去送钱，送未来。”
“你不要跟他们谈拆迁，你要跟他们谈入股，谈分红，谈怎么当城里人。”
想到这里，马东明猛地睁开眼，他看着丁老三，几乎是吼了出来：“不是！我不是来让大家腾地方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丁老三也眯起了眼睛：“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马东明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份周秦连夜写好的方案，他没有念，而是用自己的话，把上面的内容喊了出来。
“我是来问问大家，想不想，不花一分钱，就住进城里新盖的楼房？想不想，不用种地，每年都能从地里拿分红？想不想，让你们的子子孙孙，都变成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像一颗颗炸雷，在村民们的头顶炸响。
“啥意思？你说清楚点！”一个村民忍不住问道。
“意思就是，”马东…明提高了音量，按照周秦的剧本，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新成立的安阳新城开发总公司，准备再成立一个‘新城农业公司’！专门负责在新城边上，建全县最大、最先进的蔬菜大棚和养猪场！”
“你们下河村的乡亲们，可以用你们手里的土地承包权，来入股！按亩算股份！以后，这地还是你们的，但不用你们自己种了，由公司统一经营。你们什么都不用干，每年坐在家里，等着拿分红就行！”
“至于你们的房子，可以用你们现在的宅基地，来换新城区里盖好的商品房！一平米换一点二平米！多出来的面积，白送！水电暖气，全都通好！拎包就能住！”
整个大槐树下，鸦雀无声。
村民们脸上的敌意和愤怒，渐渐变成了震惊、疑惑，和一丝无法抑制的贪婪。
不花钱住楼房？
地不用种还能拿钱？
这世界上，还有这种好事？
丁老三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活了七十年，跟政府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来没见过这么办事的。这不是征地，这是收买！用一种你根本无法拒绝的方式，来收买你！
他看到，身边那些刚才还喊打喊杀的年轻人，眼睛里已经开始冒光了。
他知道，人心，已经散了。
马东明看着村民们的反应，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他回头，朝着石古村的方向，遥遥地望了一眼。
那个年轻人的手段，太可怕了。
他杀人，真的不见血。
下河村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安阳县。
马县长亲自下乡，不但没跟村民闹起来，反而被当成财神爷一样送出了村。据说，下河村的村民们，为了争抢第一批签“入股协议”的名额，差点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
这个结果，让所有等着看笑话的人，都跌碎了眼镜。
他们想不通，天下第一难的征地问题，怎么到了周秦这里，就变得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了？
而此刻，另一块更硬的骨头，正等着马东明去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