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的脚步很稳,即使肩上扛着两个成年男人,她的每一步,也像用尺子量过一样,分毫不差。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是在无数次潜行与刺杀中,磨砺出的本能。只是此刻,这份本能所承载的,不再是杀意,而是两个沉重到让她脊背弯曲的生命。
黑暗。
离开了不熄之炬的光芒范围,烬海又恢复了它那永恒不变的底色。伸手不见五指,连风声都像是被这浓稠的黑暗吞噬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发疯的死寂。脚下不再是松软的骨尘,而是变成了某种坚硬、粗糙的地面,偶尔会踩到锋利的碎石,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烬的意识是半醒半浮的。
点燃不熄之炬,几乎抽干了他灵魂的本源。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了无数个洞的皮囊,连最基本的思考,都会带起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右半边,被阿朵单薄却坚实的肩膀扛着,她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丝冰凉的,属于影子的气息。而他的左半边,那条已经石化到肩膀的手臂,则像一块不属于自己的,沉重而冰冷的顽石,随着步伐的颠簸,一下下地撞击着他的肋骨。
每一次撞击,都有一股死寂的气息,试图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开口,想让阿朵把自己放下来,至少,可以减轻她一半的负担。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别说话。”阿朵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省点力气。”
林烬便不再尝试。他将那仅存的一丝清明,凝聚起来,默默地感受着周围。他那融合了狱卒权柄的右眼,即使闭着,也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这片纯粹的黑暗中,他能看到无数比黑暗更深邃的,细微的“裂痕”。那是规则的伤疤,是“律法之眼”刚刚那惊天一击留下的余韵。这些裂痕,正散发着一种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抹除”之意。
他下意识地,想要引导阿朵避开那些区域。
可他随即发现,阿朵的路线,竟完美地绕开了每一道最危险的裂痕。她仿佛能用身体,本能地感知到那种致命的威胁。这个女人的战斗直觉,已经敏锐到了近乎于道的程度。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是一天。
在这没有日月星辰的地方,时间失去了意义。
阿朵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即使是她,也终究是血肉之躯,更何况她之前为了扭转阵法,付出了本命武器和一口心头血的代价。
林烬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每一步落下,身体都会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而另一边昏迷的李默,情况则更加糟糕。他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身体时而滚烫如火,时而冰冷如铁。那股“抹除”的力量,虽然被阿朵阴差阳错地用毁灭能量对冲掉大半,但残留的一丝,依旧像最恶毒的跗骨之蛆,在他体内疯狂地破坏着他的生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烬拼命地,将涣散的意识重新聚拢。他想起了烛老那张疯狂而决绝的脸,想起了那道冲天的白色火炬。
他们用近乎一切的代价,换来的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如果倒在这里,那烛老九千年的等待,阿朵的自残之举,李默的舍命相护,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水……”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是李默。他似乎从昏迷中醒来了一丝,嘴唇干裂,无意识地呢喃着。
“林……林哥……我……是不是被烤糊了……我闻到一股……肉香味儿……”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林烬紧绷的心神,莫名地松了一下。这家伙,都快死了,想的还是这个。
阿朵的脚步一顿,她侧过头,似乎在确认李默的状态。
就在这时,林烬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他“看”到,就在他们前方约莫百丈远的地方,黑暗的浓度,似乎有些不一样。那里的黑暗,更加深沉,更加凝实,像一块巨大的,被遗弃在荒原上的黑色礁石。
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那些致命的“规则裂痕”。
“那边。”林烬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同时用还能动弹的右手,轻轻拍了拍阿朵的肩膀,指了指方向。
阿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调整了方向,朝着林烬所指的位置走去。
百丈的距离,对她而言,却像是隔着一条天堑。她的脚步越来越沉,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终于,当她的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时,她的手,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带着奇异纹路的石壁。
是一个山洞。
一个隐藏在黑暗断崖下的,天然的洞穴。
阿朵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将两人拖进了山洞,然后整个人便脱力般地,靠着洞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她黑色的劲装,在黑暗中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山洞里,比外面更加黑暗,也更加安静。
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他……怎么样?”阿朵平复了一下呼吸,声音里透着一丝沙哑。
林烬挣扎着,从她身上滑下来,靠着另一边的石壁坐好。他调动起体内最后一丝力量,凝聚于指尖,轻轻地点在了李默的眉心。
一股冰冷的,带着死寂与终结意味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探入李默的体内。
下一刻,林烬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李默的体内,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五脏六腑都布满了细密的裂痕,经脉寸断。而最致命的,是在他的心脏位置,盘踞着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纯黑色的能量。
那股能量,就是“律法之眼”留下的残余。它就像一个微缩的黑洞,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吞噬、抹除着李默的一切。他的生机,他的魂魄,甚至他存在的“概念”本身。
普通的治疗方法,对它毫无用处。任何靠近它的能量,都会被直接抹掉。
“妈的……”李默悠悠转醒,他睁开眼,茫然地看了看漆黑的洞顶,然后又看了看林烬和阿朵,“我……我这是在哪儿?天堂还是地府?
他的声音虚弱,却不改那贫嘴的本色。
阿朵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林烬,等待着他的答案。
林烬没有说话,他收回手指,缓缓抬起自己那条已经彻底石化的,毫无知觉的左臂。
这石化的手臂,和李默心脏里的那股力量,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
都是来自“烬海”本身,或者说,来自那幕后黑手的,“规则”的具现化。一个是“寂灭”的诅咒,一个是“抹除”的刑罚。
想要救李默,就必须先理解这股力量。
想要自救,也必须先理解这股力量。
“李默,”林烬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先躺好,别乱动,也别说话。”
“不是,林哥,我感觉我快不行了,你让我说两句遗言啊。”李默咧着嘴,想笑一下,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我那棺材铺底下,还埋着我爹留下的三坛女儿红,说是给我娶媳妇用的。你要是能出去,记得帮我挖出来,一坛给林曦妹子当嫁妆,一坛给阿朵妹子……呃,她估计不喜欢喝酒,那就换成金子吧。最后一坛……你们俩替我喝了,别忘了给我烧点纸,要那种带美女的……”
“闭嘴。”阿朵冷冷地打断了他。
李默委屈地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林烬的动作,瞬间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只见林烬,用他完好的右手,握住了自己那只已经石化了的左手手腕。
然后,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张开了嘴,一口咬在了那冰冷坚硬的,如同玉石雕塑般的手指上。
吞骨者。
他要吞噬的,是自己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