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挤上火车,幸亏昨晚静禹到火车站提前买票,还有一张硬座,要不然,静安就得站到安城,两条腿都站直了。
车厢里人太多,挤挤挨挨的,身体上的汗味在空中萦绕,车厢里的味道不好闻。
静安鼻子太灵敏,耳朵也灵敏,眼睛也看得多。起初,她认为这样不错,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她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她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
甚至,她能领略到别人领略不到的东西。
可时间长了,静安觉得这样的话,她也是累的。因为她太敏感了,一句风言风语,就可能伤害她。
一个人,太灵敏不好,各种声音都聚集来,太容易受伤害。
可作为一个写作者,灵敏度对于她来说,又恰恰是好的,让她能比别人,更敏锐地体察到各种不同的感觉,写出不一样的文章。
静安有了座位,可以舒舒服服地看书。
白先勇的《孽子》,打开就放不下了。这是写一群同志的书,开头吸引人,小说里更吸引人。
那是静安以前不知道的人群,他们是一群边缘人,他们聚集在一个公园里,寻找自己的同类,寻找自己喜欢的人,也寻找金钱,维持生活。
这是一群不被世人接受的群体,是被鄙视被侮辱被伤害的一群人,却也被利用被需要又被抛弃。
静安看得入迷,世间还有这样一群人!作家还能把这样一群人写出来。这都是让静安震惊的。
静安一边看小说,一边想到长胜的那些女人,舞厅里讨生活的那些女人。
文丽,宝蓝,二平,刘艳华,张羽。这些小姐妹,一张张的脸,从静安眼前闪过。
她心里的一根弦,啪地一声,不知道被谁的手指拨动,她想,这样的一群人,也可以写到小说里。
之前她写过短篇,是否可以用这个素材写长篇呢?
火车在原野上咣当咣当地驶过,原野上的花朵,开不败,开了一层又一层,开了一片又一片。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窗外下雨了,雨丝很细很轻很柔,真的像朱自清的散文《春》里描写的:
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在旷野上密密地斜织着,在空中陇上一层烟雾,树叶绿得发亮,小草绿得逼你的烟——
春雨,太迷人了,她还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想起那个带着丁香般愁绪的姑娘……
静安回到家,想卖冷面,她觉得这个能挣钱。
静安不想卖衣服。自己开店,需要本钱,她没有那么多的本钱。手里的钱买了房子之后,就不剩什么。
给别人卖服装的话,就挣个死工资。她不想干,新换一个工作,换一种生活,换一种体验。
她想卖冷面,在光复路,她看到店主是怎么冲泡冷面。只是,不知道从哪里进货。
冷面是压制的,储存时间短,她跟静禹聊起来的时候,静禹说,咱们老家肯定有做冷面的工厂,你回去好好问问。
静安去步行街,去年出摊的两口子,还推着车子卖冷面。
静安买了一碗冷面,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对方聊,对方就把冷面厂的地址,告诉了静安。
静安心里有谱了,她觉得这个生意她能做,一碗冷面一块五,能挣一半左右,要是一天能卖十碗冷面,一个月就挣200多,比给别人打工强。
她观察了一下,这对夫妻中午卖冷面,卖了三十多碗。要是静安一天也卖三十多碗冷面,那她可发了。一天就能40多元,一个月,一千多。
哎呀妈呀,吓人不?
静安很兴奋,骑着自行车,去了母亲的裁缝店。
母亲却给她泼了一瓢冷水。
母亲说:“你不去舞厅这挺好,这是妈爸都希望的。你还去卖服装吧,你又没卖过冷面,卖冷面能挣钱吗?”
静安说:“我都打听明白了,应该没事,试试吧,反正没啥本钱,就是需要买几斤冷面,买黄瓜,买香菜和葱,再没别的了。”
静安又想起来:“还需要一个手推车。”
母亲说:“咱家没有推车子,你爸卖草垫子,还是从大爷家借的呢。”
静安说:“我记得全哥还有一个推车子——”
母亲不希望静安借车子,怕静安用坏了。
静安说:“用坏了,我就赔全哥一辆新车。”
母亲说:“那何苦呢,自己买一辆新的。”
静安说:“那不是需要本钱吗?现在还不知道挣不挣钱,我不能投入太多。”
母亲说:“都不知道挣不挣钱你就卖冷面,那不是擎等着赔吗?”
静安说:“你当初开裁缝店,就觉得能挣钱吗?不是也不知道吗?”
母亲说:“我说什么你都跟我犟嘴,你在外面出摊,风吹雨淋,把你的脸都晒黑晒老,你还不到30岁,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母亲是心疼静安的,但多数时候,母亲说话的语气,还有说的话难听,
静安感觉不到母亲是在疼她。她觉得母亲就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专门跟她作对的。
静安说:“晒黑就晒黑吧,我也不靠脸蛋挣钱,我也不想再嫁人,你别说这些了。”
静安做什么,母亲都打破大楔,可静安每次想做什么工作,却都要征询母亲的建议。可她又不听母亲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奇怪!
每次,母女二人都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吵起来,不欢而散。
很多年后,静安看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自己也一直琢磨她和母亲的关系。
她时而恨母亲,时而又爱母亲。可她每次有重大的决定,为什么都询问母亲的建议呢?而母亲竟然没有一次同意的。
想来想去,她终于想明白了:
第一,静安骨子里是自卑的。她怕自己做的事情不成,就找母亲问问。母亲在静安的心目中,一直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无可替代。
第二,静安自卑的同时,也是自傲的。自卑从来就不是独行者,它和自傲是双胞胎。尤其跟母亲的争辩中,静安的叛逆占上风,母亲越不同意,她越要做。
跟母亲的争辩,仿佛就是跟世界在争辩。能赢了母亲,那这个生意就能做成。
静安和母亲的关系,是复杂的,心理上,她依赖母亲,生活中,她又和母亲希望的目标正相反。
在反驳母亲的过程中,静安也在逐渐地成长,在寻找一个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自己能一辈子走下去的路。
她心里没有安全感,她希望一个长久的东西,能陪伴她走一生。
她就像旷野中,一只伶仃的鸟,瘸了一条腿,断了一只翅膀,却还要重返天空,还做着飞翔的梦……
后来,母亲忽然说到九光。
母亲说:“九光来过,驮着冬儿来的,他说了,让你死心吧,孩子不会给你的,就是他结婚,也不会给你孩子。”
一时间,静安没想明白,九光这句话从何而来。
忽然,她想到了小茹,小茹那天来找静安,让静安把冬儿接走,静安还给小茹出主意,怎么才能嫁给九光——
听九光的话音儿,是不是小茹把跟她见面的事,都告诉了九光?
想到小茹,想到九光,想到冬儿,她突然很想念冬儿。
每次想念冬儿,静安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一旦这个念头起来,就克制不住,就想马上见到女儿。
母亲也问到静安的嗓子,说:“你嗓子哑这样呢?”
静安说:“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