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再难收拾,也要收拾起来了,人群疏散,严泮被随后赶来的其他城主府弟子抬去医馆,行凶的人也被带走了,路口恢复正常,杜玉书有点儿浑浑噩噩地跟越斐然回去了。
这个人带给她的冲击,甚至要比今天的赛事给她带来的冲击更大,就连大师兄有可能要耍的手段、来到金明的师长可能给她造成的影响,在此刻都不值一提了。
她抱着剑往床上一倒,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话:
“谢映,你说我运气是不是还算好的?”
越斐然似乎并不在意她在想什么,随便嗯了一声。
但杜玉书越想,越觉得她运气其实蛮不错的。
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倒霉。怎么托生给了那么一对不靠谱的爹妈,别人都有亲人,她就只有师父,可师父后来也不喜欢她。其他的同门、师长,更是有一个算一个,都脑子有病,跟她对付不来。
她成日里觉得自己生长在一群疯子中间,想离开又不知道怎么离开。最后在一个对什么事都深感无能为力的年纪,被逐出师门了。这一路上又见识了那么多弱肉强食,她自己也险些被人吃掉。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倒霉的。跟严泮他们比起来,她不知道多吃了多少苦头。
但路口发生的这件事完全扭曲了她的感知。
这个可以说是被严家毁了一辈子的人,他怎么能这么惨?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在出身贫寒偏远的情况下,能把内功练到一流境界,还能凭一己之力在金明留下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很厉害了,甚至于只要他家境稍微好那么一点,能投靠到一个不错的师门,他都是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未来的中流砥柱。
可他先是要为进城主府混一碗稳定的饭吃而伤透脑筋,而后在城主府的堂口没有尽头地等待一个晋升的机会,哪怕在金明这种太平地方,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杜玉书第一次跟他打交道的时候,他对严家的态度那么讳莫如深,一点点也不敢得罪,他眼里的严家显然是个永远不会衰败、轻而易举就能吞噬他的庞然大物,他跟其他无数人一样,连一点点的边都不敢、也不能沾。
从旁观者看来,身怀才干无处施展,在城主府的堂口里磋磨半辈子,似乎已经够惨了,可他这辈子最惨的事情居然还没有来。严泮要参加濯缨大会,因为他不够争气,所以家里不光要给他铺好一条顺路,还得再使使劲帮他一把。杜玉书不知道是他主动找上的严家,还是严家找上的他,总之他被选中了,同为武者,杜玉书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有挣扎的。
用整整二十年沉淀出来的一流内力,不用想也知道是他毕生心血,少了它,似乎自己就不再是个完整的人。杜玉书不知道他在同意之前和同意之后,经历了什么样的感受,也不知道他是完全自愿,还是出于对严家的畏惧,哪怕有所不舍也不得不答应。严泮夺走了他的内力,他以为自己可以靠着严家的承诺,过上靠自己永远也无法得到的日子。武功还能再练,一飞冲天的机会稍纵即逝。他这么安慰自己。
结果从来稳如泰山的严家,忽然就倒了。还是一夜之间,彻彻底底地倒了。对别人来说,大快人心,对他来说,那是晴天霹雳!
他这辈子也没做错什么事情,反而付出了超越常人的努力,就为了给自己寻找翻身的机会。为什么好像连老天爷都捉弄他,对他那么残酷,就因为他是穷人吗?
杜玉书反观自己,跟他比起来,她就算不是一帆风顺,运气也绝对是好得不行。自从被逐出师门以来,她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在那么多人的帮助之下,飞升到现在的位置。整个金明城都认识她,未来整个武林都会认识她,她前途无量。而且,就算她要在决一剑氏里留一辈子,一辈子在那群脑子不正常的人中间挣扎,她的境遇也比他要好了太多。
毕竟决一剑氏,已经是多少人想碰都碰不到边的门第。哪怕她知道这师门里不少废物烂人。
这江湖怎么是这样的呢?
她翻来覆去,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越斐然嗤笑,“江湖一直都是这样的。”
不,江湖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算没话本传说里那么豪情万丈,花团锦簇,江湖至少也该是个自由的、有人情味的地方。
杜玉书陡然间想起什么事情。一件她之前即便经常听人提起,也从来没有在意过的事情。
“谢映,你觉得翡有恒这个人怎么样?”
“还可以,寒门出身,靠自己到这个位置,说明有智谋,有手段,有实力,还够狠心。目前看来,实事也做得不少,治城治得很好,假如再有个背景够硬的人支持她,或者她自己的武学再进一步,以后的青云路还是有得走的,说不定能调到领主身边去。”
杜玉书一骨碌坐了起来。
“濯缨大会的魁首,可以留在城主府,还能选师从,我要是留下来,有没有机会当城主?”
越斐然看了她一眼。
杜玉书觉得她会多说一些,但她只说了两个字:“可以。”
她这么肯定,这么淡然,杜玉书反而不确定起来,“真的吗?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万一我真跟魔教有点关系……”
“这些事情都还没发生,你不要为没发生的事情畏首畏尾。”越斐然道:“你背景确实不太好,但只要有机会,这些事都是可以改变的。时势造英雄。你只有真的走到那条路上,才知道时势是不是站在你这边。”
杜玉书松了一口长长的气。
她又问,“假如我留下来,你会不会生气?”
越斐然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生气?”
杜玉书总不能告诉她,自己知道她是前任的魔教教主了吧?她含混道:“我觉得你不喜欢这群人。”
“无所谓,我不喜欢所有人。”
越斐然讲了这么一句,去了外面透气。
开门之前她跟杜玉书说:“你要是想当城主,复赛就得好好打了。”
杜玉书一瞬间又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