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业略一沉吟,答道:“其余的便是水陆法会,当时,空月寺有名僧人为了上表陛下仁德、祈愿大周国泰民安,自愿焚身供佛,被越州百姓传为美谈。
臣离开越州时,听说梁王发了教文,又为空月寺塑了一座金佛。”
说罢,他看了一眼皇帝,笃定这个宣扬“仁德”、取得民心的机会,皇帝绝不会放过。
而有了皇帝的介入,梁王想要对空月寺秋后算账,就要多思量一分。
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果然,皇帝轻蔑一笑,“呵,金佛。睢茂,拟旨,敕封那名焚身供佛的僧人为‘应身菩萨’,赐封空月寺为皇家寺院,朕亲笔题写匾额。”
“诺。”睢茂应道,转身准备笔墨纸砚去了。
皇帝看向萧业道:“萧卿一路辛苦了,回去歇息去吧。”
萧业闻言,跪地拜道:“启禀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何事啊?”
“安州两次遇匪,幸得将士们和安州州府合力抗敌,这才保天子宝物平安送往越州。
臣以为,这些将士既是为宣扬天子仁德、保护天子威仪而舍命负伤,理应嘉赏。以鼓舞士气忠君为主,彰显天子仁德泽被臣民!”
皇帝微笑颔首,目露赞许,“准。睢茂,宣旨下去,曲长赐上等马一匹,屯长赐中等马一匹,其余兵士赐甲衣一件。每人再赏银五十两。”
睢茂领令,萧业则在谢恩后恭敬退下了。
他没有提花神楼的古怪。至于谈裕儒是否能从谈既白口中得出花神楼的古怪,进而禀报皇帝,他并不担心。
因为,谈既白不知内情,谈裕儒即便发现花神楼的古怪,也没有证据是梁王所为。
而以谈裕儒的智慧,断不会仅凭猜测自找麻烦,招惹“污蔑皇室”的罪名。
至于梁王妃的信,他也没有提,既然要送人情,那就送的彻底些。
萧业走后,皇帝用罢午膳,又批了些奏章,面有乏色。往常这个时候,他都要小睡一会儿。
睢茂见了,便道:“陛下,这会儿空闲,要小憩一会儿吗?”
皇帝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没有去内殿,而是走到一旁的小榻上躺了下去。
睢茂劝道:“陛下,外面凉,不如去内殿吧。”
皇帝意味深长的笑了两声,“朕就在这里眯眯眼,等会儿还要见只老狐狸呢!”
睢茂为其扶好软枕,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乃真龙天子。真龙面前,百兽臣服,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您的眼睛啊!”
皇帝十分受用,爽快地笑了两声,随后耐人寻味地长叹了一声,感慨道:“谈裕儒啊,朕的谈相,朕还真有些想他了呢!”
睢茂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谈大人不是已致仕多年了吗?”
皇帝瞅了他一眼,语带斥责却笑容不减,“他是致仕,又不是死了!朕还见不得了?”
睢茂连忙笑道:“见得见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要见谁都能见得!来人,快去宣谈裕儒进宫觐见!”
皇帝笑着摆摆手,“不用宣,这个老狐狸会自己爬过来!”
盛京城外的苍岩山上,一片翠绿的竹林里掩映着几间草堂。
那草堂上挂着木匾,上书——无境斋。
秋风穿堂而过,吹动草帘飘飘扬扬。一间茅草屋内,燃着炭火的小火炉上架着一个陶罐,正咕嘟冒着泡煮着浆糊。
谈家宅老在草席上坐着,对面是专心熬着浆糊的谈裕儒。
他致仕之后,便在此隐居,谢绝一切外客,专心修补古籍,成了远近闻名的书医。
“老爷,这便是出使路上所有的事情。”谈家宅老将沿途的大事小情,并萧业这个人,事无巨细的向谈裕儒叙述了一番。
谈裕儒用木勺轻轻地搅动着陶罐里的浆糊,不能太稠,也不能太稀。
救助盐民,是大义;拉他儿子下水,是狡猾;以“谋害皇差”问罪相州盐运司,是狠辣;卖公孙寿人情,是圆滑。
一肩担下金枇杷树受损事宜,是担当;巧言善辩,托辞祥瑞,是机智;趁机发难,斩杀王府两将,是决断。
这个亦正亦邪的年轻人,倒有几分乱世枭雄的姿态。
谈裕儒拿起一块抹布,将炉子上的陶罐端了下来,不稀不稠,刚刚好。
“老爷,您怎么看?”谈家宅老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问道。
谈裕儒搅着木勺,冷着浆糊,徐徐说道:“你说他带既白去青楼。”
谈家宅老点点头,“对,当时他提出来,我便猜想他应是想打探消息,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谈裕儒抬起头,若有所思的说道:“一楼考文采,二楼考兵法,三楼考才智,四楼五楼是忍辱负重和财力。那六楼考什么?”
“六楼?”宅老摇摇头,“公子只上了五楼,六楼只有萧业一人上去了。”
谈裕儒没再执着这个问题,无论六楼考什么,这个花神楼都是梁王谋反选材之地没错。
现在,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萧业为什么要去探花神楼?”
宅老答道:“当时花神楼评花榜、花主会声势浩大,同行的一个小兄弟一直兴致勃勃。萧业说要熟悉风土人情,我猜想他应是想从三教九流中打探消息。”
“你虽猜到了他的意图,但此事中更为关键的是勾起他意图的引子,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盯上了花神楼。
否则,三教九流那么多,何须跑到一个万众瞩目的花神楼里打探消息,引起梁王警惕?”
宅老脸上现出懊恼之色,“此事是老奴不周,自以为看穿了他的目的,便与其势均力敌了,竟忽略了此事中更为关键的是引子。”
谈裕儒看了一眼案上的书信,又道:“还有这封信,阿蛮恨我,不愿意信任你们,这能理解。但他又是怎么得了阿蛮的信任,取得了这封书信?”
宅老答道:“这个问题我问过他,他说是无心插柳,偶然得之。”
谈裕儒轻笑一下,“偶然?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只要有所求,就没有偶然。”
谈家宅老眉头紧锁,沮丧的叹了一口气。
“此事虽然老奴也奇怪,但从公子的口中得知,法会期间,他与萧业一直形影不离,萧业并没有单独见六姑娘的机会。
老奴的确不知他是如何取得了六姑娘的信任!老奴有负老爷重托,实在惭愧!”
谈裕儒宽慰道:“罢了,这个年轻人并不简单。再说你也不在法会现场,那些察言观色、剖析蛛丝马迹的事,既白又做不来。便是有那机缘巧合摆在他面前,他也是视若无睹。”
说起他这个儿子,他微微叹息一声,忠厚有余,而聪敏不足,并不像他。
谈家宅老苦闷了一阵,俄而,又问道:“那他递来的诚意,老爷您是接还是不接?”
谈裕儒摊开面前的一本古籍,翻到被蠹虫蛀穿了一个小洞的一页,另一手拿着一张旧宣纸,小心地对顺着纸纹。
胡须微动,悠悠道:“难得他有心,我们也是旧书碰上了浆糊。”
谈家宅老听了此话,便知谈裕儒对萧业,欣赏大于防备。
此时,院中竹林微动,有一名小童子缓缓走进了茅草屋。
“老爷,公子在草堂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