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下着，淅淅沥沥，但天空压顶的黑云不知何时散去了不少，露出些许灰蒙蒙的天光。随着畸婴被封印，之前弥漫的窒息感，也随之消失。
陈九斤拉着小满，脚步不停，几乎要小跑起来。他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生怕再被卷入其他事端。
更让他慌乱的是小满的眼睛，万一被两个老道瞧出端倪，把小满当成什么异类精怪给收了……
小满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泥水里，小声道：“爹，慢点……”
陈九斤把她拉稳，嘴里却没好气道：“慢？等玄都观的人追上来把你抓去研究不成？”话虽冲，但焦急却是实打实的，之前他想让小满去玄都观，现在却又害怕了，心中矛盾纠结着。
看到小满这副模样，陈九斤心里那点火气散了。唉，这眼睛带来的到底是福是祸，真是半点也看不透，小满的命星太乱了，他尝试看了无数次，都是无果。
被陈九斤牵着小手的陈小满，脚下拌蒜，步子越来越沉，泥水溅了一身。她本就年纪小，又受了惊吓，走了这么久，体力早已透支。小满眼皮耷拉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脚下的泥泞像是要把她的小鞋子吸住，抽不出来。
“爹……”小满轻声道:“我走不动了……困。”
陈九斤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小满。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二话不说，弯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脏污。
“上来，我抱上你。”
小满揉了揉眼睛，乖乖地趴到陈九斤不算宽厚或者是有些尖薄的肩膀。陈九斤使了点劲儿，将她小小的身子托稳，顺手把身上的道袍往边上一掀，盖在了小满的头上，帮她遮住雨丝。
她立刻往他温热的颈窝里缩了缩，没过一会儿，陈九斤就感觉到颈侧就传来平静的气息。
大概是觉得趴着舒服了，小满无意识地调整了个姿势，小手还在他湿冷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陈九斤将小满往上托了托，让她趴得更安稳些，确认道袍把她的小脑袋盖得严严实实，这才直起身。
......
雨幕镇中。
几名身着玄都观青蓝道袍的年轻弟子正忙碌着。驱散浊气、搬运尸体。
李奇站在院落中央，雨水打湿了他略显随意的发丝，几缕贴在额角，却丝毫未减他眉宇间的锐利。他负手而立，目光沉凝，望着眼前的深井。
那东西，与其说是妖魔，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污秽的凝聚体。它从何而来？为何偏偏在此地成形？那股浊气，绝非寻常。玄都观镇守此方地界百年，从未有过如此诡异的记录。
李奇又回想起陈九斤拉着小满仓惶逃离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普通人，撞见这等凶煞，吓破胆是常情，但陈九斤的表现，似乎过于急切地想要撇清关系？
“大师兄…”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李奇的沉思。
李奇转过头，一个年轻弟子正领着一个老者走来。年轻弟子继续道:“这位老丈说他知道邪魔的来历。”
此人正是先前在镇口破庙前，被陈九斤一把拉住的老丈。此刻他惊魂未定，气息粗重，看到院内没有畸婴，又有数位身着道袍的仙长在此，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些许，但颤抖却还没有停下。
李奇从袖中取出一张明黄色的三角符箓，轻轻塞入老者的前襟。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清凉之意瞬间透入老者体内，急促的喘息立时平稳了不少。
“老丈，莫怕。”李奇平和的说道:“你看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些什么？但说无妨。”他对凡人语气要轻上许多，玄都观弟子行走世间，救死扶伤，安抚生灵，本就是分内之事。
那老者深呼吸一下，回想起昨夜之事，恐惧再次占据心神。他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指向院门口的方向，尖利的喊道：“是…是他！就是那个算命的小子！是他招来的！我…我亲眼看见的！”
这声嘶喊，让周围的弟子纷纷侧目望来。
李奇眼露不满，但语气依旧克制道：“老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他想了一下继续问道:“你说的是哪个算命的？他如何与邪物扯上关系？”
“就是那个叫陈九斤的！瘦小子！”老头似乎找到了宣泄恐惧的出口，激动的喊道:“灾祸还没发生的时候，他就在镇子口摆摊！刚好碰到杨员外夫妇出门，他就拦住人家，说什么…说什么杨员外家中有血光之灾！还神神叨叨念叨什么‘浊气汇聚，恐生异变’！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热闹！那时我就觉得这小子不安好心，咒人家呢！”
老头越说越激动，继续道:“后来…后来真的出事了！那…那怪物就从周郎中的药铺里冲出来了！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想往镇外跑，结果…结果又碰见那个姓陈的鳖孙！别人都拼了命往外逃，他倒好，偏偏往镇子里冲!我跑的慢，还被这瘪犊子拉了一把，当时一时没认出是他。”
“你们想想！他提前就算到了灾祸！灾祸发生时，别人逃命，他反着往里冲！不是他引来的这妖魔邪祟，还能是谁？！说不定…说不定那怪物就是他养的！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说有灾，灾就来了！他还往出事的地方跑！”
陈九斤蜡黄脸，深陷的眼窝，本就容易引人联想；加上他精准的预言，以及灾难发生时反常的举动，这一切串联起来，确实不像正经人。
周围的年轻弟子们闻言，脸上纷纷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真的假的？算命的还能引来这种东西？”
“可是…他为什么要往里冲呢？”
“难不成真和他有关？”
灾难过后，人心惶惶，最是脆弱。人们迫切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可以承载他们恐惧和愤怒的对象。此刻，已经离去的陈九斤，无疑成了最合适的靶子。老者添油加醋的描述，更是将陈九斤刻画成了一个妖言惑众、勾结邪祟、引来灾祸的罪魁祸首。
李奇静静地听着，面色不变。他没有呵斥老者妄言，也没有附和。在恐惧面前，理智往往会被抛诸脑后，寻找替罪羊是人类的本能。
当然老者的话并非全然没有价值。陈九斤的预言，他反常的举动…这些都是事实。一个普通的算命先生，真的能精准预见到“浊气汇聚”？又为何在灾难降临时，不顾自身安危冲向险地？是为了救人？还是…另有所图？
他又想起陈九斤那双躲闪的眼睛，想起他怀中那个始终沉默、眼神异样的女孩。
“师兄，这……”旁边有弟子忍不住开口，显然受到了老者的影响。
李奇抬手，示意他闭嘴，说道：“老丈，你的话，我记下了。此事关系重大，玄都观定会查清楚，对邪魔外道绝不姑息。”
声音压下了周围的议论声。
“带这位老丈去旁边休息，给他些热水和干净衣物，好生安抚。”
“是，大师兄。”
待老者被搀扶离开，李奇才吐出一口气，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他再次望向院外陈九斤消失的方向。
李奇脸色沉了下来。他想起自己赶到时，陈九斤确实已经和那畸婴在院里了。虽然他不完全相信这老头的一面之词。
但陈九斤出现的时间点和地点确实可疑，尤其是“浊气”……一个凡人相师，怎么会知道这个词？甚至年轻一代的修士，都对这个词很陌生。
“师兄，那陈九斤……”旁边的弟子低声询问道。
李奇摆了摆手，压下心中的疑虑，沉声道：“你们处理好眼前事，我去寻他。”
......
小池镇的镇口，一道低矮的土坯墙堪堪能挡住些许风雨。陈九斤抱着小满，绕过墙角，正想找个干燥的地方，喘口气，眼前却多了一道身影。
青色的道袍在风中微微摆动，来人正是李奇。
陈九斤的心里一揪，暗道:“这么快!”把怀里的陈小满抱紧了几分。
“哎哟！李仙长！您怎么在这儿？”他脸上挂满欣喜，说道：“我正想找个地方给孩子压压惊呢！这档子事可真是后怕！多亏了您和那几位老神仙，不然我们俩这条小命……啧啧……”
这李奇拦在这里，肯定没好事！
一直埋在陈九斤怀里的小满，抬起头眼睛警惕地看向李奇。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搂住陈九斤的脖子，小小的身子将陈九斤往后挡了挡。
虽然一言不发，却让李奇微微一怔。这小丫头……
李奇说道：“陈九斤，镇中惨案，疑点颇多，有人说与你有关。现在，恐怕你还不能走。”
陈九斤心中暗道：“完了！”
他脸上却更显无辜，急道：“仙长明鉴啊！冤枉！冤枉啊！我就是一个算命糊口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我哪有那本事跟魔物扯上关系？肯定是有人胡说八道！”
李奇却不为所动，继续道：“哦？我们尚不知是魔，你又是如何得知？!是不是胡说，是不是冤枉，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两位师叔还在等你问话，此事非同小可，还希望小兄弟多多理解。”
“走吧。”李奇侧身让开道路，“别让我动手。”
今天这关是躲不过去了。他心中把那个多嘴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抱着小满，跟在李奇身后。
陈九斤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见到那两个老道该怎么说？畸婴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小满的眼睛……千万不能被看出来！
他偷偷瞥了一眼怀里的小满。小脸绷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奇，让陈九斤心里更没底了。
小院的轮廓在雨中渐渐清晰。这趟浑水，终究还要继续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