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重新变得温驯。
那片光滑如镜的琉璃平台,在褪去了天门神光的映照后,显得有些寂寥,只倒映着恢复了蔚蓝本色的,空旷苍穹。
仿佛先前那场足以颠覆此世根基的剧变,不过是南柯一梦。
但平台上,那三道身影,以及他们身上截然不同的气机,无声地证明着,梦,已然照进了现实。
死寂被一声长笑打破。
“哈哈……哈哈哈哈!痛快!当真痛快!”
九天云海之上,王仙芝拭去嘴角的金色血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不见丝毫受创的颓唐,反而洋溢着一种,求道者得窥真理的,酣畅淋漓!
他这一生,求的便是武道。
今日,他虽被天门反噬,身受重创,却也亲手触碰到了那扇门后的法则源头,亲眼见证了武道之上的风景。
道心,已然圆满。
他没有再看陈凡,也没有再看徐凤年。
此行不虚,目的已达,世间再无事,能萦绕其心。
这位镇压人间一甲子的武帝城主,只是遥遥对着那片混沌曾显化的天穹,深深看了一眼,仿佛要将那门后的风景,彻底烙印在神魂之中。
而后,他转身,对着无尽东海的方向,一步踏出。
就这一步。
他的身形,已在天边,化作一个渺小的黑点。
一个声音,却裹挟着无匹的自信与战意,跨越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回荡在武当之巅,也回荡在陈凡与徐凤年的心底。
“我在东海,等你们,真正推开那扇门。”
话音落,人影消。
随着王仙芝的离去,那股仿佛能将山峦压塌的恐怖威压,也随之烟消云散。
武当山,终于,还给了人间。
……
平台上,只剩下陈凡与徐凤年,遥遥相对。
没有了王仙芝这尊定海神针般的第三方存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反而变得更加微妙。
此战,无胜负。
却有着比胜负,更深刻的东西。
徐凤年气息沉凝,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的古松,经历了风暴的洗礼,愈发坚韧挺拔。他亲眼目睹了天门的无情,也见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叩关方式,这让他对自己选择的“人间道”,再无半分迷惘。
他的道,稳固了。
而另一端的陈凡,状况则要糟糕得多。
他强撑着身躯,脸色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玩味、七分懒散的眸子,此刻,却像是燃着两簇幽幽的鬼火。
神魂深处,那块从天门窃来的“法则碎片”,像一块烧得赤红的烙铁,正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本源,试图将他的“自我”意识,熔化成天地规则的一部分。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位阶的,最根本的侵蚀。
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这场惊世骇俗的论道,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开启,又以一种谁也无法评判的方式落幕。他们是对手,是宿敌,却又阴差阳错地,联手撬动了整个世界的根基。
良久。
徐凤年缓缓地,动了。
他没有拔刀,也没有运功。
只是,从怀中,摸索着,取出了一个略显陈旧的黄铜酒壶。
他拔开木塞,一股辛辣、粗犷的酒气,瞬间在清冷的山巅弥漫开来。
他没有自己喝,而是将酒壶,朝着百丈之外的陈凡,遥遥递了过去。
“这是我北凉的烧刀子。”
徐凤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平静。
“虽不如你的清茶雅致,但入喉滚烫,能暖暖身子。”
这个举动,出乎了陈凡的预料。
他看着那个酒壶,又看了看徐凤年那张并无讥讽,只有平静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身形一晃,他已出现在徐凤年面前,伸手,接过了那只黄铜酒壶。
没有丝毫犹豫,他仰起头,将那辛辣的烈酒,狠狠灌进喉中。
“咕咚……咕咚……”
酒液如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那股蛮横的暖意,竟真的让他体内那因法则反噬而翻腾不休的混乱气血,有了片刻的平复。
一口烈酒下肚,陈凡的脸色,似乎都恢复了些许人色。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白雾。
“呵……”
他将酒壶递还给徐凤-年,瞥了他一眼。
“酒是好酒。”
“只是你我的路,终究不同。”
徐凤年接过酒壶,自己也灌了一口,目光,却望向了山下那片苍茫大地,望向了北凉的方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轻声重复着这句话,而后,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了陈凡的身上。那双曾蕴含着无尽悲苦与仇恨的眸子里,此刻,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郑重。
“但今日之后,你我之间,或许可以多一个身份。”
徐凤年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论道之友。”
这四个字,不轻不重,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这不是求和,更不是认输。
这是一种,承认。
承认对方,是与自己在同一座山巅,见过同样风景的,同路人。
承认对方的“道”,虽然与自己截然相反,却同样走到了此世的终极。
他们依旧是敌人,立场不会改变。北凉的守护者,与天下的“窃贼”,终有一日,还会再分生死。
但在那之前,他们是这世上,唯二与王仙芝一起,亲身“叩问”过天门的人。
这份经历,无人可以分享。
这份认知,无人可以理解。
陈凡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论道之友?
这个提议,可比单纯的喊打喊杀,有趣多了。
他看着徐凤年,看着这个本该被自己截胡到一无所有的“天命之子”,如今,却因这场论道,反而找到了更坚固的道心。
他忽然觉得,这场游戏,似乎正变得越来越精彩。
“可以。”
陈凡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份微妙的“友谊”。
他嘴角的弧度,重新带上了几分熟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那么,作为‘朋友’,送你一句忠告。”
“天门已现,这方天地的规矩,就要变了。下一次再开,可就不是你我论道,能引出来的了。”
“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
转身,朝着与下山之路,截然相反的,那片人迹罕至的武当深山,一步步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显得有些踉跄,气息依旧萎靡。
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去处理神魂里,那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来自“天道”的……赠礼。
徐凤年站在原地,目送着陈凡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雾气之中。
他握着手中的酒壶,沉默良久。
最终,他也转过身,向着山门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道心,需要沉淀。
他的北凉,还在等他。
……
武当山下。
当那股笼罩天地的威压彻底消散时,所有窥探此地的强者,都如蒙大赦。
他们惊魂未定地,遥望着那片恢复了平静的山巅。
他们没有看清山巅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洞开天门,引动法则风暴的恐怖异象,却深深烙印在了每一个人的神魂之中。
很快,他们看到了。
先是武帝城主王仙芝,化作流光,破空而去,那声“东海等你们”的豪言,传遍四野。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北凉世子徐凤年,自山道上,一步步,沉稳走下。
他衣衫破碎,神情平静,但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其对视。
那是对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更高境界的敬畏。
最后,他们没有看到陈凡。
那个挑起这一切的,北凉王府的“边缘人”,仿佛,就此消失在了武当山中。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所有人都知道,从今日起,这个天下的格局,变了。
一个传说,开始以一种风暴过境的速度,从武当山下,向着整个江湖,整个天下,疯狂地,蔓延开来。
“武当论道,三仙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