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门,时隔两月,再度大开。
与上次北凉铁骑兵临城下的肃杀不同,今日的城门内外,铺满了崭新的红毡,仪仗队的号角声,传出数里之遥。
两支队伍,一南一北,几乎是前后脚,抵达了这座新生的皇城。
南来的,是离阳王朝的使节团。车马华丽,旌旗招展,为首的官员身着三品鸿胪寺卿的绯红官袍,面容清癯,下颌微抬,眼神中带着一种天朝上国俯瞰蛮夷的、根深蒂固的傲慢。
北至的,则是草原七大王帐的“朝贡”使团。没有华车,只有百余骑精壮的骑士,他们胯下的战马神骏异常,骑士们个个眼神如狼,即便收起了弯刀,那股子从风雪与血火中淬炼出的悍勇之气,也如实质般,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凝重。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在上京城门前,无声地碰撞。
金銮殿上,香炉里升腾的青烟,似乎也因这诡异的气氛而凝滞了。
新皇耶律德华端坐御座,身上的龙袍光华流转,他挺直的脊背,让他看起来不再像个空洞的雕塑。
陈凡依旧站在丹陛之下,百官之首,白衣胜雪,双目微阖,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宣,离阳王朝使臣,裴文轩,觐见——”
内侍的唱喏声,悠长而尖利。
鸿胪寺卿裴文轩,手持玉圭,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走入殿中。他目不斜视,对两旁战战兢兢的北莽官员视若无物,直到殿中,才对着御座遥遥一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外臣裴文轩,奉我朝天子之命,前来恭贺北莽新皇登基。陛下曾言,四海之内皆兄弟,北莽虽地处偏寒,亦是我离阳之友邻。只盼新皇能效法先贤,恪守旧约,不起刀兵,则南北之民,皆可安享太平。”
一番话,听似恭贺,实则暗藏机锋。
“恪守旧约”,是在提醒北莽,别忘了当年战败后签下的条约。
“不起刀兵”,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警告。
满朝文武,尤其是那些武将,脸上已浮现怒意。岳嵩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毕露。
裴文轩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清了清嗓子,正欲再度开口,抛出早已准备好的、关于“正统”与“法理”的刁钻诘问。
然而,御座之上的耶律德华,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裴大人,有心了。”
他的声音,沉稳而平和,听不出喜怒。
“朕也常读你中原的圣贤书,书中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北莽,便是那位自强不息的君子。至于旧约……”耶律德华笑了笑,那笑容竟有几分帝王的从容,“旧约,是与旧朝所立。如今新朝伊始,万象更新,若裴大人真有诚意,你我两国,不妨择日,再立新约,如何?”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着裴文轩。
“朕还听闻,贵朝的藩王,北凉王,不久前才从我这上京城撤兵。不知按贵朝的法度,藩王未经天子诏令,擅自率大军攻伐邻国都城,该当何罪?这,算不算贵朝先起了刀兵?”
“你!”
裴文轩脸上的从容,瞬间崩裂。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传闻中被扶植起来的傀儡皇帝,竟有如此犀利的言辞!这番话,引经据典,有守有攻,甚至反将一军,把他噎得哑口无言。
他涨红了脸,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乃……北凉家事,不劳陛下费心。”
“哦?一国藩王,竟能自成‘家事’?”耶律德华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不再看他,而是扬声道:“赐座,看茶。”
这一回合的交锋,高下立判。
北莽的官员们,看向御座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敬畏。
丹陛之下,陈凡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这枚棋子,调教得不错。
“宣,草原七大王帐使臣,觐见!”
随着唱喏,以金狼王帐勇士“赤那”为首的七名草原使者,大步流星地走入殿中。
他们身形魁梧,气息强悍,走到殿中,只是用手抚胸,对着御座微微躬身,就算是行了礼。
桀骜不驯,溢于言表。
“我等奉七位王爷之命,前来拜见新皇与太师。”为首的赤那,声音洪亮如钟,“草原的雄鹰,只会向天空低头。我等,不跪君王,只敬强者。”
殿内气氛,再度紧张。
然而,陈凡却睁开了眼,他笑了。
“说得好。”
他缓步走下丹陛,竟亲自走到了赤那面前,拍了拍他坚实如铁的臂膀。
“草原的汉子,就该有这股劲头。本太师,最欣赏的,就是强者。”陈凡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来人,给七位使者赐座,上最好的马奶酒!”
这番举动,让赤那等人都愣住了。他们预想了无数种可能,或被呵斥,或被驱逐,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般礼遇。
一时间,他们准备好的所有挑衅之词,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
夜色,如墨。
上京城的一处僻静酒楼内,离阳使臣裴文轩,秘密约见了草原使者赤那。
“条件,我已经说了。”裴文轩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只要你们能拖住那白衣太师的主力,事成之后,我离阳,可支援你们三万套铁甲,十万石粮草。”
赤那沉默地喝着烈酒,杯中倒映着他眼中贪婪与警惕交织的光。
“龙,不会与狼为伍。”
“但龙与狼,可以分食同一头猛虎。”裴文xuan冷冷道,“那白衣人,是虎。他若不死,你我,皆无宁日。”
与此同时,太师府,一间更为幽静的密室里。
陈凡也在见客。
他的面前,坐着的,是七大王帐中,黑隼王帐的使者,秃骨浑的亲弟弟。
陈凡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枚黑色的、雕刻着隼形图腾的铁令,轻轻放在了桌上。
看到铁令,那使者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太师……您……”
“三年前,黑隼王帐私自与西域通商,倒卖战马,此事,金狼王阿保机,应该还不知道吧?”陈凡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敲在那使者的心上。
“阿保机,想做草原唯一的王。等他利用完了你们,第一个要吞并的,就是离他最近的黑隼部。”陈凡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我,可以帮你。不仅如此,我还可以让黑隼王帐,取代金狼,成为新的七帐之首。”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对方那张惊疑不定的脸。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把这枚铁令,送到阿保机的手里。”
那使者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挣扎了片刻,终于,俯下身,将头颅,深深地埋了下去。
窗外,月色冰冷。
上京城内,暗流汹涌。
陈凡布下的那张无形大网,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之时,已然,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