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覆雪的听雪苑里,沉水香的清冽缭绕不去。
窗外冰天雪地,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熏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松快。
年届七十、已然致仕的太师谢珩,慵懒地斜倚在铺了厚厚狐裘的美人榻上。
银发一丝不苟地用那支磨得温润的素银簪束着
——那是德州别院初见时,他随手从自己发间拔下给她挽发的信物。
虽然眼角刻着时光的纹路,那双桃花眼却依旧清亮含情,只是少了昔日的锐利锋芒,多了几分通透的慵懒。
他神态闲适,只穿着家常的月白直裰,赤足踩在厚软的驼绒地毯上,舒适得像个富贵闲人。
洛寒知盘腿坐他对面的矮榻上,也赤着脚丫,腿脚有些发僵,只能小幅度晃荡着,慢悠悠地啃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豆沙包,面颊鼓鼓囊囊。
几十年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仿佛时光只在她眉梢眼角添了些细碎纹路,却带不走眼底那点狡黠和理直气壮的神气。
“嗝儿——”
洛寒知心满意足地咽下最后一口,拍了拍手,端起温好的梅子酒啜饮一口,眉开眼笑,
“还是老头儿你会享福!一撒手,万事不管,多自在!
再不用看那群老头子打什么机锋了吧?”
谢珩失笑,指尖略显僵硬地轻捏她不再年轻却圆润的脸颊
“又‘老头儿老头儿’的叫,越发没规矩。”
他目光悠远,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
“不过你说的对,是自在了。
前日交了相印,便觉肩上担子轻了好些。”
他端起手边的清茶抿了一口,
“这一生,为社稷奔忙。
与世家几番明争暗斗,将他们压下去;
替寒门子弟开了条科举晋身的路,打破了门阀圈地;
立了那世爵递减之法,慢慢削他们的根子;
平了窦家作乱,安了三边动荡……”
他一一细数,声音平缓,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
这些曾掀动天下风云的大事,如今落在他口中,便如窗外飘落的细雪,无声无息。
洛寒知托着腮,听得似乎认真,眼神却飘向窗外那支探进来的、盛放的红梅。
谢珩微微侧过脸,视线穿过氤氲的茶气,落在她染了细纹的眼角
——那目光瞬间软得如同月光深潭,涌动着半世纪刻骨的爱怜。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轻快的得意,像偷偷藏了个绝顶秘密的孩子:
“可于你相公谢韫之而言……”
他故意顿了顿,引得洛寒知下意识转过目光看他。
他嘴角噙着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满足:
“这辈子顶顶得意、顶顶紧要、顶顶无悔的那一笔,是从慈恩寺那片吵吵嚷嚷的日光底下,硬生生抢回了一只!”
他眼中的笑意漾开,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少年郎才有的飞扬神采,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念了一辈子的字眼:
“又馋又凶、活蹦乱跳的小包子精!”
那语气,比他当年在大朝会上力排众议推行新政时还要笃定万倍。
洛寒知慢悠悠 、凶巴巴地一把抄起旁边的软枕就砸了过去:
“谢韫之!七十岁的老白菜帮子还这么不害臊!谁是你抢来的小包子精?”
声音嚷得响亮,却在暖阁里荡起一片旖旎的回音。
谢珩笑着接住枕头,顺势把人搂进怀里,像年轻时无数个雪夜那般。
暖阁里响起他低沉愉悦的笑声和洛寒知“气急败坏”的咕哝抱怨。
窗外的红梅在风雪中摇曳,屋内暖香浮动,岁月静好,仿佛时光也会因这笑声放缓脚步。
六载飞雪过隙。
听雪苑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似乎停歇。
七十六岁的谢珩于睡梦中安然辞世,眉宇舒展,唇角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松弛弧度,像是终于了无牵挂。
洛寒知依偎在他身边,身体尚有余温。
她睡得沉静而安稳。
【滴!监测到主要任务目标‘谢珩’生命体征终止……】
冰冷无机质的系统提示音骤然在洛寒知脑海炸响。
她被强制唤醒。
黑暗里,她猛地睁开眼。
没有去看身旁已无声息的丈夫,只有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了然的波动,如同湖水映过飞鸟残影。
走吧。
哀嚎与痛哭毫无意义。
下一秒,她刚刚还温热的身体,生机如同被瞬间抽空的水银,彻底沉静下去。
眼眸失去所有神采,安静地闭拢。仿佛只是重新沉入了安眠。
——
清晨。
雪停了,熹微的晨光染白了窗棂。
身材高大、面容坚毅、已隐隐有了父亲的沉潜气度的中年人——谢承安,踏着新雪来到听雪苑请安。
苑内静得出奇,只有沉水香的冷冽余韵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寻常的沉滞感萦绕心头。
他推开门扉。
柔和的晨光透过窗纸,轻柔地洒在紫檀雕花拔步床上。
父亲平静地躺着,神色安详得如同沉睡,只是已无呼吸。
母亲依偎在父亲身侧,容颜平静,一只手自然搭在父亲交叠置于身前的手上,如同过去无数个相拥而眠的清晨。
厚厚的积雪压在窗外一簇红梅枝头,静默无声。
谢承安高大的身影骤然定在门口。
晨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沉沉的影子。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张再无生息的床榻,脸上血色倏然褪尽,只剩下一片冰凉的、凝固的沉默。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屈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深深抵着手背的骨节,宽阔的脊背线条绷得死紧,宛如承受着无声的万钧雷霆。
窗外,枝头积雪终于承受不住那份重量,“扑簌”一声坠落。
不多时,一骑快马踏碎长街积雪,宦官尖利的唱名声撕裂谢府寂静:
朕承天命,抚育万方。惟太师谢珩,字韫之,清河望族,社稷肱骨。弱冠入枢机,总百揆七十六载,夙夜匪懈,经纬乾坤。其德如圭璋特达,其智若渊海难量。开寒门仕途,立世爵递减之法,固国本而削藩篱;平窦氏之乱,定三边烽烟,使九鼎安如磐石。门生遍朝野而门无私谒,权倾天下而不移忠忱。实乃开国以来第一纯臣。
今星陨台辅,朕心摧切。追赠太师、上柱国、清河郡王,谥曰“文忠”。敕建凌烟阁首像,配享太庙。举国缟素三日,辍朝一日。其嗣承爵,世袭罔替。
呜呼!秉烛照夜七十秋,终成星斗耀山河。魂兮归来,永怀纯臣之节;功在竹帛,长铭鼎鼐之重。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