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朔二十四年,初秋。
暮鼓余音未散,谢府主院已亮起暖融灯火。
洛寒知怀胎四月,小腹初显圆润。
纵使朝务如山,谢珩每日也必踩着暮鼓声归家,捏着她微肿的脚踝,听她挑剔点心寡淡、嫌料子花样俗气。
这偏执的守时,成了京城权贵圈心照不宣的默契
——谢韫之此人,权倾朝野,软肋却只掌中那一个。
软肋,自是某些人心中的登天梯。
揽月阁内,灯火煌煌,丝竹靡靡。
一席官宴正酣,做东的是工部侍郎周明德,窦太后远房表侄,席间作陪的多是依附窦氏的门生故吏,间或夹杂几个尚在观望的清流。
气氛看似融洽,推杯换盏间,眼风却总不自觉地瞟向主位。
谢珩端坐首席,一身深紫云雁纹常服,玉冠束发,面上是惯常的温润浅笑,眼底却凝着不易察觉的倦怠与疏冷。
今日朝堂,围绕明年漕运冰封期疏浚预算,与窦氏一派的拉锯扯皮耗尽了心神。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莹润羊脂玉佩
——那是洛寒知孕后亲手为他系上的“安胎符”。
“谢尚书为国操劳,日理万机,下官等敬谢尚书一盏!”
周明德满面堆笑,双手捧杯,姿态恭谦至极。
“周侍郎客气。”
谢珩举杯略一示意,酒液沾唇即放。
他如今身居尚书令(正二品),总揽六部。
虽未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衔,实权却已凌驾于三省之上,只差一个名分。
王家倒台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已被他悄然填补大半。
崔家蛰伏,唯独盘踞后宫、根系复杂的窦氏,成了最后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世爵递减法》如悬顶之剑,窦家这承袭了三代的公爵之位,眼看就要降等,其焦灼与反扑可想而知。
酒过三巡,周明德使了个眼色。
丝竹声陡然一转,由靡靡转为清越空灵,珠帘轻响,一阵清幽冷香随风送入。
一个身着“天水碧”云锦舞衣的窈窕身影,翩然旋入席间。
满座目光霎时凝住。
那女子身段玲珑,眉眼精致,尤其一双杏眼,水光潋滟,眼尾微微上挑,竟与洛寒知有七分相似!
她梳着时下京城贵女流行的惊鹄髻,发间只簪一支点翠步摇,摇曳生姿,连那微扬的下颌,睥睨流转的眼神,都刻意模仿着洛寒知骄矜灵动的神韵。
她足尖轻点,如踏凌波,水袖翻飞间,腰肢款摆,舞姿曼妙柔媚,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勾向主位。
席间一片寂静,只闻丝竹与衣袂破空之声。
几个清流皱紧了眉头,窦氏党羽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暗自得意。
此乃窦家精心培育的棋子,耗费重金寻访、调教,只为今日。
赌的便是谢珩见惯绝色,却难抵孕期妻子疏于陪伴的空虚,以及对这“形神皆似”的赝品一刹那的恍惚心动。
若能成事,
一则离间谢洛夫妻之情,
二则捏住谢珩“孕中狎妓”的把柄,
三则向天下昭示,谢韫之也并非无懈可击,他深情的软肋,亦可化为刺向他的利刃!
谢珩的目光,在舞姬出现的刹那,确实凝滞了一瞬。
那身“天水碧”,是寒知最爱的颜色。
那眉眼轮廓…太像了。
心口仿佛被巨爪狠攥,不是惊艳,是排山倒海的暴怒!
亵渎!
这拙劣的模仿,每一寸刻意模仿的娇憨,每一个算计好的眼波,都是对他捧在心尖上那个鲜活灵魂最恶毒的亵渎!
是对他谢韫之底线的疯狂践踏!
眼底最后一点温润轰然冰裂,深渊寒潭般的目光冷冷扫过全场,钉在周明德强自镇定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无形的威压让丝竹声都变得滞涩。
舞姬似乎也感受到那突如其来的冰冷杀意,舞步微乱,眼波中刻意模仿的骄矜变成了真实的惊惶。
周明德被那目光看得脊背发凉,硬着头皮堆笑:
“谢尚书,此舞名为‘洛神惊鸿’,您看这……”
“像么?”
谢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似寒冰碎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目光落在那舞姬脸上。
舞姬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几乎忘了舞步。
“周侍郎,”
谢珩指尖在桌沿轻轻一叩,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费心了。窦家……真是煞费苦心。”
“窦家”二字被刻意咬重,如同惊雷炸响!
周明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渗出冷汗,强笑道:
“谢尚书…下官…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
谢珩轻笑,那笑声里淬满寒冰,
“把个娼门调教出来的玩意儿,扮作我谢氏宗妇的模样,送到本官面前……”
他目光如电,再次扫向那瑟瑟发抖的舞姬,
“就凭这张脸,这身衣裳,你也配?”
最后几个字,带着千钧的鄙夷和森然杀气,让那舞姬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面无人色。
谢珩看也不看她,只对侍立身后的阿墨淡淡道:
“拿下周明德。这女子……”
他顿了顿,眼中戾气翻涌,
本想将她嗓子毒哑,剜去那双招子,彻底抹去那模仿痕迹。
但想到怀孕的寒知,他犹豫一息。
“送去慈恩寺后山,扫一辈子落叶青苔
——省得顶着这张脸,脏人地方!”
阿墨躬身领命,动作快如鬼魅,两名身着千牛卫服色的甲士瞬间出现,如狼似虎地将瘫软的周明德拖死狗般拖了出去,惨叫声被堵在喉咙里。
另一名甲士则面无表情地走向那抖如筛糠的舞姬。
满座皆惊,噤若寒蝉!
清流们暗自摇头,窦氏党羽面无人色,再无人敢置一词。
谢珩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已恢复那副温文尔雅的假面,只是眼底的寒霜未散。
“扫了诸位雅兴,本官自罚三杯。”
他自斟自饮,三杯烈酒入喉,面不改色。
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席间噤若寒蝉的众人,尤其在那几个窦氏党羽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如同冰锥刺骨。
“今日之事,若有一丝风声,惊动府中养胎的夫人……”
他顿了顿,声音如毒蛇吐信,
“在座各位,连同家中黄发垂髫、门生故旧,便去诏狱深处,与周侍郎共赏‘洛神惊鸿’如何?”
言罢,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而去。
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背影挺拔如松,却带着刚从修罗场踏出的凛冽煞气。
醉仙楼外,谢府的马车静候。
谢珩撩袍上车,沉声吩咐:“回府。”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辘辘作响。车内一片寂静,唯有他指节捏得泛白,青筋隐现。
他闭目靠在车壁,方才强压下的暴戾仍在胸腔翻涌。
窦家…竟敢用如此下作肮脏的手段,去碰触他的逆鳞?
好,好得很!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指尖触到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洛寒知指尖的温度。
满腔的戾气,才如冰雪遇上暖阳,一点点被强行压回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只剩下奔向灯火处的深切温柔。
寒知…他的小包子精,该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