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大殿，朝议的气氛有些凝滞。少府监正满头大汗地禀报着“秦工券”旧版作废、新版发行带来的巨大靡费，以及各地工坊因兑付流程变更而引发的短暂混乱。嬴政高踞王座，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偶尔在扶手上轻叩一下，那细微的声响都让殿中臣僚心头一紧。
李薇垂眸端坐于帘后，心头滋味复杂。少府监的抱怨，字字句句都像是抽在她脸上的巴掌，无声地提醒她之前的“金融冒险”是多么的想当然。嬴政的沉默，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维持着太后该有的沉静仪态。
“启禀王上，”李斯出列，声音清朗，打破了沉闷，“旧弊当革，然新制初立，亦需稳固人心。臣以为，当务之急，除严查‘秦工券’漏洞外，更需提振工师、匠人之心气，使其才力尽用于国。”
嬴政的目光终于从少府监身上移开，落在李斯身上：“爱卿有何良策？”
李斯躬身：“臣斗胆进言，可效法军功爵制，于百工之中推行‘工师考绩法’！凡匠人改良工具、精进技艺、提升产出、节省物料者，依其功绩大小，由少府监考核评定，赐予相应‘工爵’。爵位可享减赋、优先授田、乃至荫及子孙之利！以此激赏，则巧思迭出，国器日利！”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细微的议论声。军功爵乃国之根本，如今竟要惠及“操持贱业”的匠人？
“不可！”一位老宗室立刻出言反对，“百工之术，雕虫小技耳！岂能与将士浴血之功等同？若开此例，尊卑淆乱，国本动摇！请王上三思！”
“老大人此言差矣！”李斯毫不退缩，朗声道，“郑国修渠，使关中成沃野千里，其功不亚于攻城掠地！翻车引水，活民无数，岂曰小技？墨家机巧，助军守城，亦为社稷之安！‘工爵’非乱尊卑，乃明赏功之道，使匠人知为国效力必有厚报，则人人奋勇，国富民强！”
嬴政深邃的目光扫过争论的双方，最终落在帘后那道模糊的身影上：“太后以为如何？”
李薇心头一跳。李斯这提议，简直是瞌睡送枕头！她正愁如何将“金楠脂”项目做大，纳入更多人才。“工爵”制若能推行，墨家那些人才、巴蜀的能工巧匠，不就能名正言顺地吸纳进来了？而且，这提议是李斯提的，功劳记在李斯头上，她只需在后面推波助澜即可，完美避开嬴政的敏感神经！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许与补充：“李斯之言，深谋远虑。国之强盛，农战为基，然百工精技，亦如筋骨血脉，缺一不可。昔日翻车、新纸、乃至肤施雪盐，皆赖匠人巧思。设‘工爵’，明赏罚，确能激扬其志。然……”
她话锋微转，带上一丝谨慎：“考绩之法，贵在公允务实。哀家以为，可由少府监牵头，会同精通实务之臣（比如墨家钜子）、地方良吏，共同拟定细则。务必以实绩为凭，杜绝虚浮，方不负王上求才图强之心。” 她巧妙地把“实务之臣”的概念塞进去，为相里勤这类人留了位置。
嬴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对李薇这番既支持了李斯、又强调了“实务”和“王权主导”的补充颇为满意。他微微颔首：“客卿与太后所言，皆有道理。工师考绩之法，可议。着少府监、客卿李斯、廷尉张唐，会同……精通实务者，”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扫过珠帘，“详议细则，十日内呈报寡人。”
“王上圣明！”李斯、张唐等人齐声应诺。
朝议散后，李薇刚回到宫室，阎乐便悄然而至。这位章台宫卫率如今兼领追查火药案的重任，神色间带着疲惫，但眼神锐利依旧。
“禀太后，末将追查丙七匣火药下落，有蛛丝马迹。”阎乐声音压得极低，“末将查遍少府及武库近三月出入库密档，发现一处蹊跷。丙七匣火药失窃前五日，曾有内府宦者持芷阳宫旧物入库单，以‘封存废弃’之名，运走一批老旧军械杂物，其中……夹杂数个形制特殊、本用于存放丹砂的空陶罐！经手吏员当时并未细查。而就在那批杂物运走的次日，丙七匣便在清点中报失！”
芷阳宫！华阳太王太后的旧宫！
李薇的心猛地一沉。虽然华阳已被软禁北苑，但她的势力盘根错节，难道还有余孽在活动？用运送废弃杂物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带走特殊容器，为后续偷换火药匣做准备？这手法隐秘而老辣！
“运往何处？”李薇急问。
“记录显示，运往咸阳西郊的官属废料场，统一焚毁。”阎乐道，“但末将亲去查探，废料场吏员言，那批杂物运抵后，当夜便被人以‘有宫中贵人另有处置’为由，持一枚无法核验的旧宫令牌提走！去向不明！”
又是死无对证！线索再次指向深宫，却抓不住实质！李薇感到一阵无力。对手在暗处，如同滑不留手的毒蛇，一击不中便缩回阴影。
“继续查！”李薇咬牙，“那枚无法核验的旧宫令牌，给我画出图样！所有能接触到废弃清单、有权限安排运送的宦官、吏员，无论职位高低，全部暗中盘查！尤其是……曾与芷阳宫有过关联之人！” 哑婆、旧宫令牌、废弃清单……这些碎片，能否拼出幕后黑手的轮廓？
阎乐领命退下。李薇走到窗边，看着阴沉的天空。朝堂上李斯的“工爵”提议带来一丝振奋，但阎乐带来的消息，却像这冬日铅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失窃的火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她必须更快，在“金楠脂”上做出更大的、让嬴政无法忽视的成绩，才能在这愈发险恶的漩涡中，稳住自己的位置。
她看向案头那盒熠熠生辉的“金楠脂”，眼神变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