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这对主仆的红白脸给吓住了。
万一金夫人的确是豫州世族出身,被自己拒之门外了,岂不是下了马大人的面子?
到时候人家追究起来,不仅有损杜府主家的信誉,他身为仆从,只怕也是难逃被发卖的命运。
想到这里,管事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松口道:“那……那好吧,只是夫人您需要在名册上签个名。”
“把落脚客栈和籍贯写一下,再给老奴看看您的通关证明,就可以进去参加宴会了。”
这回,金夫人倒是没有推辞,示意婢女取出代表身份的一张薄薄文书,递给管事,又亲自拿起毛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中年男子粗犷的笑声:“这不是金夫人吗?哎、哎……您来得比愚弟还要早呀!”
管事听见这声动静,连忙站起身来,恭敬行礼道:“老奴见过马大人。”
只见马文章生得一副五大三粗的样貌,身宽体胖,肥肉都被艰难地塞进了锦绣华服里面,如同一座移动的山。
他随意挥了挥手,示意管事起身,然后喘着粗气来到金夫人身边,脸色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
“夫人怎么也不提前来马府告知一声?愚弟也好派人去客栈接您呀!”
金夫人借着抬手笑的动作,镇定自若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马文章说话时喷出的唾沫:“马大人客气了。”
管事观察着这两人的神态,发现马文章在金夫人面前居然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感,顿时庆幸不已:
还好自己为仆多年,眼光狠辣,看出来金夫人的确身份不同寻常。
若是方才拒绝了金夫人进府的要求,被迟来一步的马大人撞个正着,说不定还会连累主家一起,得罪这个官场上的同僚。
于是他连忙示意小婢女上前,将金夫人与马大人一起迎了进去。
然而马文章这个人不仅胖,个人卫生管理情况更是糟糕透顶。
他额头上黏着汗透了的发丝,沉甸甸的脸肉上布满了灰黑的痕迹,也不知道是单纯没洗干净,还是太过肥胖引起的色沉和暗疸。
但他像是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味儿一样,走路的时候不停往金夫人身上靠,阿谀奉承地笑道:“杜府还是太过于小家子气,到底是没发达几年的新贵,比不上我马家。”
“要不这样吧,愚弟的名下还有一庄酒楼,若是夫人肯赏脸光顾,我立刻安排人去布置一二,明儿个就能开席,您觉得如何?”
如今天气转热,马文章肥厚的手心一直带着油腻腻的汗。
由于金夫人对他身上的气味儿实在是退避三舍,走路速度不自觉地加快,所以他还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说一句话,就在金夫人宽大的袖袍上捏两下,像是拿人家的衣裳当擦手巾似的,可把金夫人恶心坏了。
“马大人。”
金夫人深吸一口气,脸上温柔小意的笑容差点没端住。
她猛地停下脚步,盯着眼前满脸懵懂的马文章,一字一顿地说:“说话就说话,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拉拉扯扯的。”
“若是被外人猜测咱俩之间有什么首尾长短,我一个寡妇还好说,只不过于马大人而言,这名声可就不太好听了,您觉得呢?”
听了这话,马文章终于察觉出金夫人糟糕的情绪,于是赶紧唯唯诺诺地应声道:“哎,愚弟知晓了……”
小婢女带着他们穿过长廊,顺着池子来到花厅,便恭敬道:“宴会尚未开始,还请二位在此稍作等候。”
“茶水糕点自取,有什么需要可以找管事嬷嬷,奴婢这就告退了。”
金夫人到底是个体面人,早就将刚才的不耐烦给压了下去,对着小婢女笑道:“好,你去吧,多谢你带路。”
“夫人客气了。”
小婢女低眉顺眼地离开了花厅,等到绕过门廊以后,确认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才迅速调转方向,急匆匆地往少爷的院子走去。
她站在书房外,按照约定敲了五下门,立刻听见里面传出声音:“进。”
杜琮正在给书信做批注,见到婢女进来,便放下笔问道:“怎么样,马大人来了吗?”
“来了来了,”小婢女连忙点头道:“果然不出您所料,他还带了一名陌生的贵妇人,好像姓金,是刚刚丧夫的豫州人士。”
闻言,杜琮沉思片刻,才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晚上找管事领赏。”
“哎!”
一听见杜琮说有赏钱,小婢女原本三分的笑意,立刻变成了十分,整个人都欢欣雀跃起来。
就传了这么几句话,居然就从少爷手里领到赏钱,这样的好事儿上哪儿找!
目送小婢女蹦蹦跳跳地离开以后,杜琮重新拿起毛笔,然而好半天都没有接着写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书信上,脑海里却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昨天在苏府做客的时候,瑜贵妃就问过他,认不认识马文章。
“认识,”杜琮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不光认识,马大人和家父在同一部门,是平日里来往还算密切的朋友。”
瑜贵妃反问道:“朋友?”
她垂下眼睛,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开口,才能向面前人交代出自己的计划。
杜琮等了一会儿,才听见瑜贵妃皱眉说道:“那,令尊与他是否还有私账往来?可有什么利益牵扯?”
“那倒没有。”
杜琮回道:“马文章这个人,品行不是很好,凡是得了空闲,就会频繁出入风月场所,不是赌钱就是召伎。”
“但他有个优点,就是办事儿不拖拉,有求必应,做不到的事情也不会乱夸海口,家父与他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不会被拖后腿,这才往来得密切了些。”
瑜贵妃:“这样啊。”
只要没有牵扯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扳倒马家,顺便将其背后的金氏以及卢氏余党一同连根拔起。
马文章看起来是个老实人,实际上正如杜琮所说,特别喜欢在外花天酒地,品行经不起考验。
根据密探来报,马文章丧妻多年,膝下只有姨娘生的两个女儿,他想儿子都快要想疯了。
偏生马家在京中的地位不高不低,他又生得一副磕碜样,别说是嫁进门当妾室了,就算是进府当老太君,也没几个正经小姐愿意。
结果巧合的是,马文章有个远方堂亲,与豫州卢氏是一表八千里的关系。
在卢老太爷一家子出事后,这位堂亲便主动找到了马家,说自己有个好姻缘,想要介绍给马大人。
“知道金夫人吗?”
堂亲神神秘秘地说:“这位夫人在豫州可是个传奇,她是那儿有名的借腹娘,前后嫁过六个人家了,给每一任夫君都生了儿子。”
马文章有些犹豫:“这,这……我是想要儿子没错,但我也不能让这样的女人给我生儿子呀!”
他一听堂亲的话,还以为这位金夫人是个出身低下的贫女,只能靠生孩子来补贴家用,自然是无比嫌弃的。
堂亲却用力拍了拍马文章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怎么可能给你介绍那样的民间贫女呢?”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这位金氏的来头可大着呢,她太爷爷早年是跟着卢老太爷的爹发家的,金家在豫州的地位是这个———”
堂亲竖起一根大拇指,见马文章慢慢松开了眉毛,才接着说道:“只是金家的子孙运不好,世代单传,无论娶多少个妻妾,都只能生出一个孩子。”
“等到了金夫人这一代,她就成了金家唯一的嫡长女、独苗苗,她爹死活生不出儿子,无法继承家业,这才想出了这个招数。”
马文章听明白了:“所以她爹就让女儿去外面到处生孩子?”
“说得真难听,啥叫到处生孩子?这叫延续香火,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堂亲劝说道:“你想啊,她又不图你的钱财,又不图你的产业,人家自个儿就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呢!”
“她就是图你的种,想给自家延续香火,到时候生出来不也是你的孩子吗?怎么,你还是个黄瓜大闺男,别人连碰都碰不得么?”
马文章没好气地说道:“去去去,乱讲什么呢?”
然而他确实有些心动了,不用花钱把人娶进门,就能白得一个便宜儿子,这和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认真想了想,又试探性地问道:“那,到时候生出来的孩子和谁姓啊?”
“不会要跟着她金夫人一起回豫州吧?那我可亏大了!我就想要个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要是把我儿子带走了,我以后怎么面对我老爹娘?”
还亏大了,你马文章付出什么了,就开口儿子闭口孝顺的,没脑子的东西,活该被仙人跳!
想到这里,堂亲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很快就被笑意给掩盖了下去,好声好气地劝道:“马哥,你这就太小心眼了。”
“人家金夫人生了这么多孩子,难道还缺你这一个?”
马文章脱口而出道:“那她啥也不图,孩子也不要,她是骗子吧?!”
堂亲道:“哎,此言差矣。豫州卢氏不是倒台了吗?金家这么多年一直跟着卢家办事儿,然而如今宫里那位的态度很明确,要将卢氏族人给斩草除根咯。”
“金夫人一介弱女子,万一哪天爹娘也跟着进大牢了,她是不是要为自己谋出路?她是不是得给自己做打算?”
这话说得没什么问题,马文章想了想,点头承认道:“是这么个道理,不错。”
堂亲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她也不要多的,就想要个京城的户籍,你给她买一栋宅子,让人家主仆几个有地方睡觉,就行了。”
“人家自个儿有钱,比你有钱多了,你在朝中不就是个五品芝麻小官儿么,那点子三瓜两枣的俸禄够谁看的呀!人家压根儿不图你的财,懂了吗?”
“但是她是个外地人,不了解京城办事儿的这些弯弯绕绕,怕被人骗了,就想让你这个皇城脚底下长大的本地人给帮一把,买个落脚的地方。”
他见马文章几乎快要被说服了,于是添了最后一把火:“你想想,一座宅子就能换个传宗接代的儿子,简直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干不干?不干我可就找别人去了!”
这位堂亲确实是个游说的好手,一套连环招下来,马文章已经彻底相信了金夫人的存在,以及其身不由己的苦衷。
他生怕放过这个好机会,连忙答应道:“行,不就是借种嘛,我老马让她借,只要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其他什么都好说!”
堂亲忍不住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才是我兄弟,我早就说了,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你还怕我骗你不成?”
说完,他又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递到马文章的眼皮子底下,示意其打开看看。
“金夫人如今已经抵达了京城,下榻于东街三十一号客栈,离马府只有一盏茶的车程,你先与她见上几面,培养下感情,往后行事也能更舒坦些。”
马文章接过黄纸,上面写着金夫人的房间号,顿时有些心跳如鼓,整个人也不自觉地扭捏起来:“行,我知道了。”
“多谢兄弟哈,事成之后请你吃酒,再让孩子认你当干爹!”
堂亲皮笑肉不笑地想:这就敬谢不敏了,你还是先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交易已经完成,他站起身便要告辞,然而就在这时,马文章突然又道:“等会儿,兄弟请留步。”
堂亲的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怎么了?”
莫不是计谋被看穿了吧?
好在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只见马文章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金夫人长得好看吗?”
堂亲有些无语,好半天才回道:“等见面以后不就知道了,何必急于这一时?行了,我走了,自己心里有点数,说话的时候温柔些,别冒犯了金夫人。”
自己长这么个挫样,居然还好意思问人家生得如何。
真是丑人多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