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荆襄锁
当谢安在建康的棋枰上,云淡风轻地落子时。
当冉闵和慕容恪在河北大地,进行着惨烈的最终对决时候。
一位手握重兵、足以影响天下走向的人物,却深陷于自身,难以解脱的困境之中。
他便是坐镇荆州,督管江、荆、梁、益、宁、交、广七州诸军事的将军桓冲。
荆州,江陵都督府的气氛,远比建康凝重。
甚至比邺城的绝望,更多了几分焦灼和压抑。
桓冲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眉头紧锁,仿佛苍老了许多。
他不像其兄桓温那般,鹰视狼顾、霸气外露,更多了几分沉稳和谨慎。
但此刻,这份谨慎,正带来巨大的痛苦。
他的困境,首先来自于地理,因为荆州,地处天下之中。
北抗强胡,慕容燕国与苻秦,西防成汉,东协建康,南抚南越。
是真正的四战之地,也是东晋政权,赖以生存的西部屏障。
但如今,这道屏障正承受着,来自多个方向的巨大压力。
舆图上,几支巨大的箭头,让他寝食难安。
北方,慕容恪虽主力围攻邺城,但其麾下的偏师,慕容绍一直在南阳、襄阳活动。
如同饿狼般,窥伺着汉水防线,随时可能南下劫掠,甚至威胁江陵。
西北,苻秦虽内部发生苻生暴政,但关中方向依旧需要布防,谨防秦军出武关。
西方,成汉政权虽偏安一隅,但亦不可不防。
而最大的、最现实的威胁,却来自于内部。
《土断令》的风波,已然席卷荆州,谢安的手段精准而老辣。
一方面,表奏其子桓伟为江夏太守,给予甜头。
另一方面,派出的“度田使”却毫不客气地,清理荆州地区的流民户籍。
触及了桓氏集团的核心利益,许多流民,早已成为荆州军的兵源。
隐匿人口更是劳役基础,更是桓氏对抗中央的底气所在。
建康朝廷的命令,与荆州本地的利益,发生了尖锐的冲突。
他若强力抵制,便是公然抗旨,给谢安口实,若完全顺从,则无疑是自断臂膀。
“父亲,建康来的度田使已到襄阳,态度强硬,与当地豪强冲突已起。”
“王家的王忱,派人来求援,言语间……颇多怨怼。”
长子桓伟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忧愤之色。
桓冲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谢安石,这是要逼我表态啊。”
第二幕:兄阴影
桓冲的困境,更深一层,来源于他的身份,他是桓温之弟。
这个身份,既给了他如今的权位,也给了他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桓温中年跋扈,几行废立,虽有北伐之功。
却也让桓氏成为了,江东士族眼中“窥伺神器”的逆臣。
桓温死后,桓冲接过权柄,始终如履薄冰。
一方面要维持桓氏,在荆州的统治和军力。
另一方面,又要竭力向朝廷示忠,洗刷兄长留下的污名,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他谨小慎微,甚至主动提出,让出扬州刺史的职位,以示无争权之心。
但谢安和建康士族,对他的猜忌,从未真正消除。
《土断令》此次强力进入荆州,未尝没有试探和削弱,他桓氏势力的意图。
“桓温叔父若在,岂容谢安,如此欺我桓氏!”
一名年轻的桓氏子弟,在堂下愤然出声,引起了部分将领的共鸣。
军中老将都是桓温旧部,他们对建康朝廷充满不信任,渴望更加强势的领导者。
桓冲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名子弟,厉声道。
“住口!此等言论,休得再提!我桓氏世受国恩,自当以国事为重。”
“岂可效仿……效仿当年旧事!”他硬生生把“兄长”二字咽了回去。
他必须压制住,军中这股躁动的、可能将桓氏,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势力。
但他也知道,过度压制,又会寒了老部下的心,削弱军队的凝聚力。
他仿佛走在一条,万丈深渊上的钢丝绳,左右皆是绝境。
兄长的雄才大略与未竟野心,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
让他既无法真正效仿,又无法彻底摆脱。
第三幕:烽烟起
就在桓冲,为内部纷争,焦头烂额之际。
来自前线的紧急军报,将另一个巨大的难题,抛到了他的面前。
“报——!大将军!北面急报!慕容绍所部,突然加大活动力度。”
“其骑兵,屡屡越过汉水,劫掠竟陵、云杜等地!”
“江北流民,数量激增,正蜂拥南渡,冲击各处关隘!”
“报——!淮南急报!发现大量,自称从邺城方向,逃来的溃兵和流民。”
“拖家带口,沿淮水南下,乞求入境!”
“其中混杂不明身份者甚众,恐有燕军细作混入!”
坏消息接踵而至,慕容恪的军事压力,是实实在在的。
这位被称为“战神”的名将,用兵灵动诡谲。
虽只是偏师,却给荆州北部防线,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桓冲必须抽调,本已紧张的兵力去加强防御,而更棘手的是难民潮。
邺城方向的最终决战,可能已经打响,惨烈的战事,迫使大量百姓南逃。
按照道义和收拢人心的角度,他应该接纳这些北来的同胞,但现实是残酷的!
荆州本地的粮食储备,因为《土断令》的风波和可能的战争准备,已经捉襟见肘。
骤然涌入数万,甚至十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如何安置?如何供养?
更何况,谁能保证其中,没有慕容恪派来的奸细?
一旦让他们混入腹地,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但若紧闭关隘,将同胞拒之门外,任由其被胡虏屠戮,或饿死荒野也不行。
他桓冲的声誉,必将扫地,军心民心也会动摇!
建康的谢安,更会趁机大做文章,指责他见死不救,心怀异志。
“父亲,怎么办?各关隘守将,都在请示!”桓伟焦急地问道。
桓冲看着舆图上,标示出的难民流向,额角青筋跳动。
接纳,是沉重的负担和巨大的风险;拒绝,是道义的崩塌和政治的被动。
这简直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第四幕:无声弈
夜深人静,都督府书房内,只有桓冲独自一人。
他没有像谢安那样下棋,只是对着摇曳的烛火,久久沉默。
几份文书,摆在他的案头, 一份是谢安,以朝廷名义发来的公文。
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要求他“妥善安置北来义民,彰显朝廷仁德”。
并“密切警惕,慕容绍动向,确保荆州无恙”。
字里行间,既是命令,也是甩锅,将难题和风险,完全抛给了他。
一份是兄长桓温,中年所着的《述志赋》拓本。
字里行间充满了,未能一统天下的遗憾,和时不我待的悲怆。
另一份,则是荆州本地的,粮库库存清单。
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知道谢安在逼他,用大义的名分,用朝廷的大势,用北方的危局。
逼他在这困境中,做出选择,无论他如何选择,都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若全力接纳难民,消耗荆州元气,则正中谢安下怀。
荆州势力被削弱,更可能引发,内部的混乱。
若强硬拒绝,则失去大义名分,军心涣散,给谢安讨伐的口实。
若放任自流,则边境糜烂,慕容绍可能趁虚而入,似乎无论怎么选,都是死局。
许久,桓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无奈。
他提起笔,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在一份手令上,写下了批示。
“令:各关隘,酌情放老弱妇孺入境,就地设立粥棚,暂作安抚。”
“青壮溃兵及身份不明者,暂阻于关外,严加盘查,甄别收纳。”
“另:从军中粮秣中,挤出三千石,速运往北部关隘。”
“告知百姓,朝廷……绝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这是一个无奈之下、折中而又风险巨大的方案。
试图有限度地,履行道义,却又不敢完全放开。
但这区区三千石粮食,对于庞大的难民潮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写完后,他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慕容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难民潮只会越来越大。
建康的压力,也不会减轻,他的困境,远未结束。
荆州,这把原本应该,挥向北方的利剑。
此刻却因为内部的纷争、外部的压力和继承的枷锁,被困在鞘中,动弹不得。
桓冲的困境,是整个时代,撕裂与矛盾的缩影。
在这乱世之中,即便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也往往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只能在时代的洪流中,艰难地寻找着,那几乎不存在的平衡点。
而他的抉择,必将深刻地,影响着未来天下的格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