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乙的手还按在公告栏的纸角上,风停了,那张写着三句话的打印稿不再晃动。他没松手,像是怕一松,刚才那股劲儿就散了。
刘好仃从检测台起身,日志本夹在腋下,走过去把新人乙的手轻轻拨开,“贴牢就行,不用一直按着。”他撕下一段透明胶,四角一压,动作利落。
小李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刚打印出来的图解,边角有点卷,“我这版……真能行?”
“不行也得行。”刘好仃转身,拍了拍白板,“昨天咱们把活儿做实了,今天,得把话讲明白。调试间就是第一站,谁也别想溜。”
老黄把工具包往墙角一靠,抱臂站着,“讲就讲,可我说不来那些软乎话。”
“没人让你软乎。”刘好仃抽出五本新日志本,往桌上一放,“是让你说人话。”
新人甲翻着笔记本,小声问:“那……要是说岔了呢?”
“说岔了就重来。”刘好仃翻开自己的本子,指了指首页那张流程图,“资料做了,话术练了,动员会也开了。今天这一步,不过是从‘自己懂’变成‘让人懂’。现在,开始。”
他抬手看了看表,“四人轮流讲,每人三分钟。老黄打头阵。”
“我?”老黄瞪眼,“你咋不先来?”
“我是裁判。”刘好仃把笔递过去,“你先上,别念,就当聊家常。”
老黄磨蹭着走到白板前,清了清嗓子:“新模块……焊点亮堂,散热快,还不容易烧。”
底下一片静。
刘好仃点点头,“挺好,像产品说明书。再加点‘人味儿’。”
“人味儿?”
“比如,以前你摸外壳,烫得缩手,现在呢?”
老黄想了想,“现在摸着,温的,跟泡完面的碗差不多。”
小李噗嗤笑出声。
“这就对了。”刘好仃敲了敲白板,“就这么说。谁都能懂。”
新人甲举手,“那我呢?我讲成本,可数字太多……”
“数字不是给人背的,是给人算的。”刘好仃拿过她的本子,翻到那页“省钱账”,“你说,换一个模块,一年省两千四。”
“对。”
“两千四能干啥?”
“……交电费。”
“再具体点。”
新人甲眨眨眼,“够交十个月房租。”
“这就叫人话。”刘好仃在白板上写下:“省两千四=十个月房租。”“你讲的时候,先甩这句,再回头解释。数字是根,但人得先看见果。”
小李低头看着自己的图解,嘀咕:“我这箭头画了七条,怕人看不懂。”
“那就砍到三条。”刘好仃拿过他的图,“热从哪来,往哪走,最后散在哪——三个动作,三根线。”
“可缓冲电路那块……”
“不讲电路。”刘好仃用笔圈住核心区域,“只说‘电压一冲,它能扛住’。怎么扛?图上画个盾牌,行不行?”
“……行。”
“技术是骨头,话是皮肉。骨头硬,皮肉得贴身。”
新人乙一直低头摆弄那张椭圆槽图纸,手指来回摩挲修改线。
刘好仃走过去,“你准备讲啥?”
“我……我想用图对比。”他声音轻,“左边是旧的,孔对不上,机器装不稳;右边是新的,槽能滑动,随便配。”
“好。”刘好仃把图纸接过来,贴在白板上,“你就这么讲。不提公差、不讲适配率,就说‘以前卡壳,现在顺滑’。”
新人乙点点头,手指松开了。
“现在,重来。”刘好仃环视一圈,“老黄,再来一遍,加点‘温的像泡面碗’。”
老黄咧嘴,“非得这么土?”
“越土越稳。”刘好仃笑,“你媳妇儿买菜,听不听你说‘热阻系数’?她就问,这肉新鲜不?”
众人笑开。
老黄咳嗽两声,重新开口:“以前焊点发黑,一碰就掉渣,现在亮堂堂的,跟新买的锅底似的。散热也快,以前机器跑两小时就得歇,现在连着干四小时,摸着也就温的,像泡完面的碗。”
刘好仃在本子上记了一笔,“通过。”
新人甲接着上台,深吸一口气:“换一个新模块,一年省两千四。这笔钱,够交十个月房租,或者给孩子报个寒暑假班,再或者,买台新电风扇,整个夏天吹着凉快。”
她顿了顿,“省下的不只是钱,还有停工的时间。以前坏了等修,一等就是半天,现在它自己扛得住,还能提前报警,让人早点准备。”
刘好仃点头,“有账,有人情,合格。”
小李站上去,把图解一换:“热从芯片出来,顺着这条道往下走,进铝板,散到空气里。以前道窄,堵着,温度就往上飙;现在道宽了,加了槽,热走得快。”他指着缓冲区,“电压一冲,这儿像盾牌,顶住,不让机器死机。”
“盾牌能破不?”新人乙问。
“能,但比以前扛得久。”小李挠头,“我……没画破的。”
“那就别画。”刘好仃说,“宣传不是预警,是让人放心。盾牌就得坚不可摧。”
轮到新人乙。
他没拿稿,只指着白板上的两张图:“左边,圆孔,硬配,对不准就装不上,工人得敲、得磨,费劲。右边,椭圆槽,能滑,差两毫米也照装。以前是‘你得凑我’,现在是‘我迁就你’。”
他抬起头,“改的不是孔,是思路。机器老了,咱们不能硬掰,得学会让步。让一步,反而更稳。”
说完,他没动,等着。
刘好仃看了很久,才在本子上打了个勾。
“讲得好。”他说,“你不是在说图纸,是在说人话。”
五人围回桌边,刘好仃翻开五本日志本,逐页对比。
“小李的图,改了七稿,箭头从七条砍到三条;新人甲的账本,前三版全是数字,第四版才加了房租和暑假班;老黄的话,从‘手感良好’变成‘泡面碗’;新人乙的图,从技术修正变成‘让步’。”他合上本子,“最常改的,才是最对的。”
他走到公告栏前,取下旧稿,换上新人乙的单线导热图,旁边贴上那三句话:
“旧的容易烧,新的散热快;
旧的怕停电,新的自己扛;
旧的坏了才修,新的坏了能预警。”
底下一行小字:“技术来源:玻璃厂五人组。”
“从今天起,这就是标准。”刘好仃后退一步,“谁要问,就指着这儿说。”
小李看着那张图,忽然问:“要是一线工人看不懂呢?”
“那就再画一张。”刘好仃说,“画给清洁工看,画给保安看,画给食堂阿姨看。谁用这机器,就画给谁看。”
新人甲低头翻日志,“那……要是有人觉得太简单,说我们不专业呢?”
“专业不是把人说晕。”刘好仃指着公告栏,“是把复杂的事,变得谁都敢碰。你越简单,越可信。”
老黄盯着那三句话,嘀咕:“就这么几行字,真能让人信?”
“信不信,得先听见。”刘好仃拍拍他肩膀,“现在,咱们把声音放出去了。听不听,是别人的事;说不说,是我们的事。”
新人乙伸手摸了摸新贴的图纸,边缘压得平整,胶带干净。
刘好仃站在白板前,流程图最后一环写着:“正式输出”。
他拿起笔,在“启动”二字上画了个圈。
五人静立,有人低头记笔记,有人盯着公告栏轻声复述话术,有人捏着日志本反复翻页。
空调风又起,吹动了图纸一角。
刘好仃抬起手,轻轻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