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好仃把记号笔帽咔地按上,白板上那个未闭合的环静静悬着,像一句没说完的话。他转身打开投影,第十轮测试的完整日志开始滚动,三台机器的数据流并排铺开,安静得像凌晨四点的车间。
“问号亮了七秒。”他指着宁波机的时间轴,“后台调度在同一时段偏移三次,每次0.3秒以上。不是崩溃,也不是卡顿,但它在‘犹豫’的时候,悄悄挪了资源。”
小吴嚼着口香糖的手停在半空。他盯着叠加曲线图,发现每当问号出现,后续指令的响应波形都会轻微抖一下,像是被什么绊住了脚。
“就像你打喷嚏前,肩膀先抖一下。”刘好仃点了点屏幕,“人没动,身体已经准备了。系统也一样,它‘想’动作,但没动,可资源已经被预占了。”
小李翻着报表:“可用户没反馈异常,通过率98.6%。”
“报表看的是结果,我们得看过程。”刘好仃切到另一组数据,“你们看这三分钟,深圳机连续收到四条模糊指令,系统每次都亮黄灯,没执行,也没清上下文。第四次,它把‘抬手擦汗’判成了‘准备切换模式’。”
“因为前面三次都没处理?”小吴问。
“对。它记着,但不会忘。”刘好仃在白板画了个漏斗,“信息进来,它存着,等确认。可人不是这样。你咳嗽一声,同事没理你,你不会连咳十次,你会改用别的办法。”
“所以系统在‘礼貌’地等,等得有点傻。”小李笑了。
“不是傻,是太认真。”刘好仃摇头,“认真过头就成了负担。它怕做错,结果把自己绕进去了。”
会议室安静下来。数据在屏幕上继续跑,像一条平稳的河,但河底下有暗流。
“我们得换个指标。”刘好仃写下“人机节拍同步率”,“不光看它做对多少次,要看它跟人能不能踩一个点上。比如老张操作,节奏是‘稳—快—停—看’,系统如果总在他‘停’的时候插话,哪怕提醒内容没错,也是打乱节奏。”
小吴挠头:“这怎么量化?”
“动作节奏、环境节奏、系统响应节奏,三者匹配度。”刘好仃调出老张的一段录像,“你看他拿工具,抬手、停顿、再落位,整个过程两秒。助手如果是人,会在第一秒末靠近工具箱,第二秒初递上扳手。我们现在呢?等他手完全停下才弹提示——晚半拍,像背课文。”
“所以不是响应快慢的问题,是时机。”小李明白了。
“对。它学会了等,但没学会一起呼吸。”刘好仃关掉录像,“我们之前设的‘缓冲期’,本意是让系统别冲动,可现在看,它有点太听话了。一直等,一直记,最后记了一脑袋事,反而不敢动。”
小吴盯着自己写的逻辑图,突然皱眉:“那要是连续来五个模糊信号,系统是不是就得卡在‘想’和‘不敢’之间?”
“不会卡,但会偏。”刘好仃回放一段数据,“看这里,第七轮弱网环境下,系统连续三次未确认指令,第四次直接降权处理,连正常报警都压低了优先级。它不是坏了,是‘累’了。”
“认知过载?”小李脱口而出。
“差不多。人听不清时会说‘再说一遍’,系统呢?它只能一遍遍记,一遍遍等,最后干脆不听了。”
小吴吹了声口哨:“所以我们的好心,变成了噪音。”
“更麻烦的是,这种问题不会在单次测试里爆出来。”刘好仃调出七轮测试的累积误差图,“它像沙子,一粒一粒堆进去,平时看不出来,哪天风一吹,全塌了。”
小李翻着自己的笔记:“可报表上还是98.6%啊。”
“因为报表只看‘有没有执行正确指令’,不看‘有没有影响下一条指令’。”刘好仃导入老张的真实操作对比,“真人助手在第二次提醒无果后,会直接介入。我们系统呢?还在原地亮黄灯。等它终于行动,已经错过最佳干预窗口。”
“多长算窗口?”
“三秒。”刘好仃标出时间轴,“从动作异常出现,到辅助闭环完成,超过三秒,就算失效。按这个标准重算,通过率掉到91.2%。”
会议室没人说话。数字像突然换了颜色。
“它守住了底线,没乱动,没误操作。”刘好仃在会议纪要里写下最后一句,“但它还没学会察言观色。它懂规则,不懂人。”
小吴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一下:“所以它是个好学生,就是不会活学活用。”
“那就教它。”刘好仃合上笔记本,“我们之前让它学会‘犹豫’,现在得教它‘放下’。缓冲期不能无限等,得衰减。五分钟没确认,就当没这回事,清掉上下文。”
“像人忘事一样?”
“对。人不是记性不好,是知道什么该忘。”刘好仃在白板画了个倒U型曲线,“置信度随时间下降,到一定程度自动清空。不然它背的东西太多,走不动。”
小李点头:“不然就是背着包袱跑步。”
“还有,”刘好仃补充,“我们得加个‘交互疲劳’监测。一个人连续三次不回应提醒,系统就该切换模式——不是更勤快地提醒,而是退一步,等更明显的信号。”
“从‘主动咳嗽’变成‘安静观察’?”小吴问。
“对。别把好心变成骚扰。”刘好仃拍了下白板,“系统得知道,有时候不说话,也是一种回答。”
小李翻着日志,突然抬头:“那宁波机那次资源偏移,是不是也能用这个模型压一压?”
“可以。”刘好仃调出调度数据,“把‘犹豫权重’和‘上下文记忆量’挂钩,记忆越多,新提醒的优先级自动降一点,避免资源被悄悄占满。”
“像人越忙,越听不进新事?”
“就是这意思。”刘好仃点头,“它得学会忙的时候少想事。”
小吴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化的衰减函数,试跑了一下数据,抬头:“能稳住。”
“那就对了。”刘好仃看着三台测试机的实时状态,“我们不追求零错误,我们追求不让人烦。系统可以慢一点,但不能让人想关它。”
小李忽然问:“那以后,它会不会干脆不提醒了?”
“不会。”刘好仃指着宁波机角落那个微小的问号,“它还在看,在等。只是不再死等。就像老师傅站在旁边,看到徒弟手抖,不会立刻上手,但也不会一直干看着。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咳嗽,什么时候该伸手。”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
“我们教它的,不是怎么做对的事,是怎么做让人安心的事。”
会议室的灯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些,投影光打在白板上,人机节拍同步率的公式静静躺着,像一条刚铺好的轨道。
刘好仃拿起笔,在“缓冲衰减机制”旁边画了个小箭头,写下“动态遗忘”。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正要说话,深圳测试机的屏幕突然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