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的红灯还亮着,像一颗不肯闭上的眼睛。
刘好仃没关它,只是把护角从夹具上取下来,轻轻放进防静电袋。他转身时,小吴正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三份刚打印出来的结构样件,编号分别是A1、A2、A3。
“凌晨三点就开工?”刘好仃问。
“怕你等急。”小吴咧嘴一笑,把样件递过去,“2.5°的那组,我特意多打了一遍,边角都磨了两轮。”
刘好仃没接,反而指了指测试台上的高频摄像机:“先拍它进槽的样子,再说话。”
小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把样件放上夹具。镜头对准导斜面,焦距微调,画面清晰得能看见材料表面的细微纹路。刘好仃按下录制键,护角缓缓推进卡槽——这一次,没有卡顿,滑入顺畅,连那道曾经让人揪心的“抖”也几乎消失。
“成了?”小吴眼睛一亮。
“是顺了。”刘好仃点头,“可顺,不等于稳。”
他调出慢放画面,停在第15次循环。护角根部在回弹瞬间闪过一道极细的白线,像冬天玻璃窗上突然裂开的霜纹。
“裂了。”他说。
小吴凑近屏幕,额头几乎贴上显示器:“这才第十五次?材料标称能扛五百次疲劳测试啊。”
“标称是常温。”刘好仃把视频暂停,指尖点在裂纹起点,“我们忘了,角度收窄,力就集中。路是顺了,可脚底下没垫软垫,走快了照样崴脚。”
两人沉默了几秒,测试间外传来脚步声。老陈拎着保温杯进来,看了眼屏幕,眉头一皱:“A3组出问题了?”
“刚发现。”刘好仃把视频重放一遍,“2.5°角度太狠,导斜面根部应力扛不住,低温一激,裂得比预想快。”
老陈嘬了口茶,吹了吹热气:“那是不是得往回调?1.5°太保守,2°刚刚好?”
“先不急着选。”刘好仃抽出笔记本,翻开一页手绘图,指着弧形释放区的位置,“原来的设计,弧槽离根部差了0.1毫米。这次得往里延,再加个微倒角,让力慢慢卸,别一口气憋死。”
小吴掏出手机准备记参数,抬头问:“还要查材料批次吗?”
“查。”刘好仃说,“老陈,你去调上个月的入库记录,看这批料是不是同一批次。差一点,人看不出来,机器会记仇。”
老陈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还有件事。”刘好仃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从今天起,测试不能单人操作。每班两人,技术员加操作工,所有参数变更双人签字。设备运行日志自动上传,谁改了设置,系统记一笔。”
老陈一愣:“谁动的?”
“还没动。”刘好仃看着摄像机的红灯,“但我得防着有人想快一步。”
会议在上午八点十五分开始,比原计划晚了十分钟。小吴和老陈都到了,还多了设备组的小张。投影仪连上电脑,画面跳出一段视频——正是凌晨拍摄的第15次循环,裂纹闪现的瞬间。
“这是我们第一轮改进的结果。”刘好仃说,“顺,但脆。像煮过头的面条,滑是滑,一夹就断。”
小吴低头翻笔记本,小声说:“我重新建模,把弧槽往根部延伸0.1毫米,加0.05毫米微倒角,今天中午能出新样。”
老陈补充:“材料记录我查了,这批料确实是不同批次混用的,虽在合格范围内,但收缩率有微小波动。”
刘好仃点头:“所以问题不是出在一个点,是多个小偏差叠在一起,变成了大坑。”
他转向小张:“设备组那边,散热问题怎么解决?之前说加风扇,现在怎么样了?”
小张搓了搓手:“风扇装了,可连续跑两天,机箱烫得不敢碰。我们……试着调高了频率,想早点跑完数据。”
会议室一下安静。
刘好仃没说话,只是把视频倒回护角进入卡槽的那一帧,慢放三倍。
“看见那个抖了吗?”他问。
小张点头。
“如果这抖是在超频状态下产生的,我们拿它去改模具,等于教工人用错动作练肌肉。练得越熟,错得越深。”
小张低下头。
“我不怪你急。”刘好仃语气缓下来,“可咱们要的不是快出数据,是出真数据。真数据才能让工人在冷库站满八小时,手不抖,心不慌。”
他打开共享文件夹,点开“Y1250-ImpR-01”,新建一个子目录,命名为“执行日志”。
“从今天起,所有测试参数变更,必须双人签字,系统留痕。谁改了,改了什么,为什么改,全记下来。不为追责,为别让下次的人再踩同一个坑。”
老陈在表格上签下名字,小吴也跟着签了。小张犹豫了一下,拿起笔,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名字。
任务重新分配。小吴负责三组新样件打印,角度分别为1.8°、2.0°、2.2°,兼顾顺滑与强度;老陈协调设备组,启用备用电源模块,确保仪器连续运行不中断;小张被调入“三班轮守”小组,每班两人,实时监控数据流。
“今晚我值夜班。”刘好仃说,“谁有空,陪我守一宿。”
没人推辞。
下午两点,新样件出炉。刘好仃亲手把A2组放进深冷柜,设定-18c,72小时恒温。测试台重新校准,高频摄像机开启“超频捕捉”模式,声波传感器同步待命。
夜里十一点,刘好仃走进测试间。小张正在记录力值曲线,屏幕上的波形平稳起伏,像呼吸的节奏。
“一切正常?”他问。
“正常。”小张回头,“刚跑完第20次,没裂,没卡,回弹延迟0.12秒。”
刘好仃点头,扫了眼操作面板,突然皱眉。
“频率是多少?”
“15次\/分钟。”
“标准是12。”
小张手一僵:“我……我看前面数据稳,想早点跑完……”
刘好仃没说话,走到摄像机前,调出最近一段视频。画面里,护角在高速推进下微微颤动,导斜面与卡槽接触的瞬间,出现一道比以往更明显的弹跳。
“你看它在跳。”他说,“不是进去了,是被砸进去的。”
他按下暂停,转身走到控制台,手动将频率调回12次\/分钟。
“停机,复位,从头来。”
小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不是不信你。”刘好仃语气平静,“是信不过‘差不多’这三个字。咱们差的不是三分钟,是工人手上那一哆嗦。”
凌晨四点,新测试重启。刘好仃坐在监控屏前,盯着第一条平稳上升的力值曲线。小吴送来两杯热豆浆,自己也坐下。
“你说,咱们这么较真,值得吗?”小吴吹着热气,“国标又没要求这么细。”
刘好仃接过杯子,没喝,看着屏幕:“国标管的是产品,咱们管的是人。人在冷库里干活,不是机器,会累,会急,会手滑。咱们少改一点,他们就少受一点罪。”
小吴没再说话,低头喝了一口豆浆。
天快亮时,第一轮数据出炉。A2组在连续30次测试中无裂纹,回弹延迟稳定在0.13秒以内,插入力曲线平滑,未见明显波动。
老陈赶来,看了眼报告,咧嘴笑了:“这次,像是走对了路。”
刘好仃站起身,走到样品架前,拿起一枚刚从深冷柜取出的护角。指尖划过导斜面,那道曾经卡住的边缘,如今触感顺滑,像春水滑过石面。
“它想进去。”他说。
“所以咱们得让它进去得踏实。”小吴接话。
刘好仃点头,把护角放回架子。他打开系统,点击“测试日志双签制”页面,找到昨晚的参数变更记录,填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
他正要提交,忽然发现小张在日志备注栏写了一行字:
“以后不抢进度了,慢点,也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