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那点不平,像一粒沙卡在齿轮里,转得不响,却让人坐立难安。
刘好仃回到办公区,没坐下,先从口袋里掏出保温袋,把刚从深冷柜取出的样件编号放好,又把手机架在支架上,打开昨天录的第三十七次装配视频。画面里护角卡住的瞬间被放大了,他用笔圈了一下回弹槽的位置,顺手把声波图谱贴在旁边的白板上。
“数据都齐了?”他问刚进门的小吴。
“齐了。”小吴把打印好的力值曲线递过去,“三组测试员,五十次操作,每十次的插入力、闭合力、回弹时间都记了。老陈那边也把拉伸和耐磨的初值算出来了。”
刘好仃点头,打开电脑,调出“异常数据池”的电子表单。表格还空着,只在第一行写着“Y1248-tp1-A01:回弹延迟初现”。他把视频、声波、力值三组文件拖进同一个文件夹,重命名为“Y1248-tpx-A03”,又在表格里补上备注:“深冷72小时后,第37次操作出现回弹延迟0.28秒,峰值下降18%。”
“叫老陈和测试组长,十分钟后会议室。”他说。
会议室的投影刚亮起来,老陈已经把四组深冷样件的测试结果贴在了墙上。拉伸合格,耐磨达标,冲击测试全过。只有回弹项的曲线图被标成了黄色,像一盏没完全亮的灯。
“我们拉了十一组数据。”刘好仃站在投影前,“常温下回弹稳定在0.1秒内,深冷连续作业到第七轮开始,延迟出现,最大到0.3秒。不是误差,是趋势。”
测试组长翻着记录本:“可标准里写的是‘回弹时间≤0.5秒’,现在才0.3,没超限。”
“标准是死的,人是活的。”刘好仃调出工人日均装配300次的模拟表,“每次多0.3秒,一天就是90秒。手冷、手套厚、动作变形,这90秒会变成120秒,再变成失误、返工、漏装。咱们不是做样品,是让人在冷库里少哆嗦一秒。”
老陈盯着波形图看了会儿:“而且,延迟不是线性的。前六次几乎没变,第七次开始往上跳。就像……机器预热前的冷机状态。”
“对。”刘好仃接话,“人也是机器,只是会累。咱们测的不是护角,是它在人累的时候还能不能听话。”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小吴忽然开口:“那……算不算问题?”
“算。”老陈先点头,“虽然单项没超标,但叠加疲劳和低温,风险在放大。这不是‘能不能用’,是‘能不能一直用’。”
刘好仃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个四格评分表:拉伸、耐磨、冲击、回弹。每人给每项打分,满分五分。
拉伸:4.8、4.7、4.6
耐磨:4.5、4.6、4.7
冲击:4.9、4.8、4.7
回弹:3.2、3.3、3.1
平均分出来,前三项都过了4.6,回弹项停在3.2。
“三项优秀,一项及格。”刘好仃写下结论,“不是全好,也不是全坏。是‘基本达标,但有硬伤’。”
没人反驳。
“所以结论是?”测试组长问。
“不推倒,要改进。”刘好仃把笔放下,“t8涂层、结构设计、装配效率,这些都过了关。唯一卡住的,是回弹在极限工况下的稳定性。我们不否定成果,但也不能装看不见那0.28秒。”
他顿了顿:“下阶段,启动专项优化。目标明确——让护角在工人手抖的时候,也能一推到底。”
会议室的气氛松了一寸。不是轻松,是踏实。问题被钉在了墙上,不再是飘在空气里的感觉。
散会前,刘好仃把所有资料按“测试项目—时间点—异常编号”归档。每份文件命名统一,路径清晰。他把“异常数据池”共享链接发到班组群,又在下面补了一句:“以后所有测试,按这个模板走。发现问题,直接上传,老陈每天六点出简报。”
老陈看了眼手机,笑了:“你还真把这池子建起来了。”
“建池子不是为了存问题。”刘好仃关掉电脑,“是为了让问题有地方待着,别到处乱跑。”
下午三点,所有数据归位。刘好仃坐在工位上,把回弹延迟的波形图又看了一遍。他用鼠标框选了那0.28秒的区间,放大,再放大。曲线像一座小山,顶峰被削去了一角,不明显,但确实少了点什么。
他打开笔记本,写下一行字:“回弹延迟,非材料本身问题,而是结构在低温收缩后与卡槽形成微干涉,导致回弹力被部分抵消。”
然后翻到下一页,标题空着,只画了个护角的简图。他在顶部导斜面的位置轻轻点了一下,又在回弹槽底部画了条虚线。
“差两毫米没进去。”他自言自语,“不是力气不够,是路没铺平。”
小吴敲门进来,手里拿着刚整理完的日志:“老刘,测试组问明天还测不测?”
“测。”刘好仃合上本子,“但不是重复今天。明天开始,我们改方案。”
“怎么改?”
“不光测‘能不能进去’,还得测‘为什么卡住’。”他指着屏幕,“把高速摄像机调到微距模式,声波传感器换灵敏度更高的,力值采集频率从每秒一次提到五次。我们要看的,不是结果,是过程。”
小吴记下,又问:“那……改进方向呢?”
刘好仃没马上回答。他走到样品架前,拿起一枚深冷后的护角,指尖顺着导斜面滑下去。那点不平还在,像一道没愈合的缝。
“先别急着改。”他说,“我们得知道,这0.28秒,是从哪一秒里偷走的。”
他把样件放回架子,转身时看见老陈在门口站着,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的冲击测试报告。
“最后一组样件,72小时深冷后,冲击全过。”老陈说,“t8涂层扛住了。”
“好。”刘好仃点头,“材料没问题,是结构配不上它。”
老陈笑了下:“那你打算怎么配?”
刘好仃没笑,只是把回弹波形图重新投到墙上。他拿起激光笔,红点停在那道延迟的起始位置。
“我们一直以为,快是靠材料回弹。”他说,“可现在看,快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