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封是在第三天清晨被阳光晃醒的。他睁开眼时,看见蓝归笙趴在床边,头发里别着那枚新贝壳发簪,手里还攥着半截五彩线,线尾缠着颗小珠子——是念安非要串上去的,说“这样爸爸摸线时就知道我们在等他”。
“水……”他嗓子干得发疼,刚出声,蓝归笙就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比葡萄架的藤蔓还密。她手忙脚乱地倒水,却把杯子碰倒在床头柜上,水渍漫到他手背上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星空老虎……没画完。”
病房门“吱呀”开了,太奶奶举着老花镜往里瞅,看见他睁着眼,手里的搪瓷碗“哐当”掉在地上,小米粥洒了一地:“醒了!我的乖孙醒了!”念安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进来,扑在床边举着虎头鞋喊:“爸爸你看!太奶奶给星星加了金粉!”
薄云封歪着头看,鞋面上的银线混着金粉,在阳光下闪得人眼花。“针脚……比我绣的强。”他笑出声,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还不忘逗女儿,“就是这星星……怎么像念安画的小蝌蚪?”
正闹着,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货车司机的女儿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铁皮饼干盒:“薄叔叔,我爸让我给您送这个。”盒子里是双虎头鞋,比上次那双工整了些,鞋头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我爸说他戒酒了,这是他熬了三个晚上绣的,还说……等您好了,想跟您学怎么绣老虎的眼睛。”
薄云封刚要说话,走廊里传来他母亲的声音,带着点不自在:“医生说你能吃流食了,我让家里炖了鸽子汤。”老太太走进来,手里的保温桶锃亮,看见饼干盒里的虎头鞋,眉头皱了皱,却没像往常那样数落,“这鞋……老虎的耳朵绣反了。”
“妈您懂这个?”薄云封挑眉,看见母亲耳根发红,“我记得您以前总说绣鞋是瞎耽误功夫。”
“我……”老太太把保温桶往桌上一放,“我是看念安整天念叨,顺便学了两招。”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片银杏叶标本,叶脉上用金线绣着个小小的“安”字,“上次看见念安往鞋里塞叶子,想着这样能存得久些。”
念安突然指着窗外喊:“爸爸你看!小雨爸爸在楼下种树!”众人探头望去,货车司机正扛着棵小银杏树苗,笨拙地往土里埋,女孩在旁边递铁锹,两人脸上都沾着泥,却笑得比阳光还亮。
薄云封住院的日子,病房倒成了绣坊。太奶奶教老太太穿线,总被念叨“线拉太紧会断”;蓝归笙给沈总女儿的虎头鞋绣蝴蝶结,薄云封就躺在旁边指挥“左边的结要比右边高半寸”;念安和小雨趴在床头柜上,用彩笔给布老虎画胡须,时不时因为“谁的老虎胡子更长”吵两句嘴。
出院那天,大哥开车来接。薄云封刚坐进副驾,就看见座位上摆着个木架子,是木工坊老板连夜赶制的,比原来那个大了些,边缘雕着整圈栀子花,中间刻着行字:“一家人的老虎,要排着队晒太阳。”
车开到老宅门口,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摆着针线笸箩,里面躺着只没绣完的星空老虎,银线在阳光下闪着光。薄云封下车时,看见货车司机正蹲在葡萄架旁,跟太奶奶讨教怎么绣老虎的爪子:“我家丫头说要绣只威风的,以后再也不让我喝酒了。”
“这简单,”薄云封走过去,从笸箩里拿起针,“针脚要斜着扎,像这样……”他的手指还有点不利索,线在绸缎上歪歪扭扭,却引得念安拍手喊:“爸爸绣的爪子最威风!”
蓝归笙站在门内看着,突然发现墙上的木架又多了几个空位。薄云封走过来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等我好利索了,咱们绣只最大的老虎,占满整个架子。”
*
冬雪落满葡萄架时,薄云封的针脚已经稳如老手。他盘腿坐在暖炕上,膝头摊着块藏青色绸缎,正给念安绣只威风凛凛的下山虎。蓝归笙坐在对面纳鞋底,时不时抬头看他——他握针的姿势还带着点握钢笔的习惯,却在绣到老虎的獠牙时,故意歪着嘴角学猛兽吼,逗得念安在炕上滚成个小团子。
“爸爸绣的老虎要吃坏人!”念安举着块冰糖往他嘴里塞,糖渣掉在绸缎上,像落了星星,“就像上次那个闯祸的叔叔,再也不敢喝酒了!”
薄云封含着糖笑,舌尖把甜味卷进喉咙:“他现在可比爸爸绣得认真,上周送了双小老虎手套来,针脚比你太奶奶的还匀。”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货车司机扛着捆芦苇进来,脸上冻得通红:“薄老弟,我家丫头说要给老虎绣芦苇丛当背景,你看这颜色配不配?”
蓝归笙笑着往他手里塞杯热茶:“刚煮的姜茶,暖暖身子。”她瞥了眼薄云封膝头的绸缎,“他昨天还说要给老虎绣片雪地,让你家丫头来添两只小兔子?”
“那敢情好!”司机搓着手笑,“我家丫头现在天天盯着日历,说等开春要跟念安去摘栀子花,给虎头鞋当香料。”
太奶奶在里屋听见动静,掀着门帘喊:“快来尝新蒸的枣糕!”老太太如今也迷上了绣活,正给新生儿做虎头帽,帽檐上的绒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小封你看,这老虎鼻子用红绒布做,是不是比丝线显精神?”
薄云封咬着枣糕凑过去看,鼻尖蹭到老太太的老花镜:“还是太奶奶有法子,回头我给念安的书包绣个同款,让她在幼儿园显摆显摆。”
念安立刻举着蜡笔跑过来:“我要画个戴帽子的老虎!”她在纸上画了个圆脑袋,顶着顶歪歪扭扭的绒帽,“像爷爷冬天戴的那种!”
这话让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薄云封突然想起住院时母亲送的那片银杏叶,此刻正被蓝归笙嵌在相框里,挂在木架旁边。叶子上的金线“安”字被阳光晒得发亮,旁边摆着母亲新绣的老虎书签,针脚虽疏,却在虎眼处藏了颗红豆。
开春后,木工坊送来个新木架,比原来的又大了些,雕着葡萄藤缠绕的花纹。薄云封踩着梯子往上钉时,蓝归笙在下面举着虎头鞋数:“这是念安的第一只,这是你在船上绣的半成品,这是太奶奶的星空老虎……”
“还差最后一格。”薄云封从梯子上跳下来,接过她手里的贝壳发簪,突然单膝跪下,把发簪插进她绾起的发髻里,“第一百只老虎,该去看海了。”
念安抱着刚绣好的迷你虎头鞋跑过来,鞋面上绣着三只手拉手的小老虎:“我也要去!带着它们一起看浪花!”
汽车驶离老宅时,葡萄架上的新叶刚抽出嫩芽,阳光透过叶缝落在后备箱的木架上,把一排排虎头鞋照得暖融融的。薄云封握着方向盘,余光瞥见副驾座上的蓝归笙正低头笑,发间的贝壳发簪随着车身轻轻晃,像有片海在她发间轻轻摇。
“等回来,”他腾出只手握住她的,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咱们给木架刻行新字?”
蓝归笙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窗外的春光还亮:“就刻‘家是绣不完的虎头鞋,是走不散的我们’。”
念安在后座举着虎头鞋应和,声音脆得像风铃:“还要加上‘永远有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