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怀着谦卑的心在王师傅家待到中午,后准时赶在午饭点回民宿。
当然,他没有忘记今天要去火车站接苏棠的事——
一点半的车,不急的。
“雨姐......语棠,还说不是掐着点回的,每次中午饭你都来得刚刚好咧!”
走到门口,一身月蓝色小棉袄的沈语棠正巧出现,两人前后脚、像是约好赴宴。
“陆哥,中午好。”
好吧,小姑娘看起来谈兴不高,没被他的胡言乱语带动注意力。
两人并肩到门口,又同时侧开身,让对方先进——
自己是绅士风度,她又是因为什么呢?
“你先——”
“你们回来了呀,快,去桌上吃饭!”
沈秀娥端着菜盘往大厅走,大厅坐着几只张嘴叫唤的麻雀——
此时,最黑的那只已然说到‘司马懿假扮黄月英’的典故。
为了不让小朋友被带坏,陆砚当即选择了打断施法:
“诸位大哥们且抬头!”
此言一出,有种‘全体都有,向我看齐’的效果:
“认识不认识,我的旁边是哪位?”
沈语棠听清内容,陡然升起夺门而出的冲动——
“喔!这不雨姐吗!”
“雨姐好!”
“公主请落座!”
嗯,女孩果然是最好的催化剂,不仅活跃气氛,还会把男人的视线紧紧把住。
这不,此时记得‘司马懿假扮黄月英’的,估计就自己和小黑了......
该死!快忘掉这种东西啊!
“别雨姐了!这年纪、这气质,难道哥几个还想当她弟弟不成?”
论引经据典,还得是小黑,他一把起身,走出人群、以拳击掌、恍然大悟道:
“是妹妹!这个妹妹啊,我曾见过的。”
在苏州,红楼梦属于绕不开的文学巨着,而文学巨着因其门槛高,常被人熟读的、记住的内容,是开头几章。
此时正是耳熟能详的,宝黛初相见的剧本。
不过一个是‘面若中秋之月’的贾宝玉,一个是尚未知其全名、但是人如其小名的小黑——
额,难道是真人版野史?
别待会嚷着,那些魔改故事,都是通灵宝玉传来的!
陆砚一边示意沈语棠去坐,一边心里给她道歉。
大不了以后多客串下学生,教她讲讲课......
目前长桌坐六人,旁边的客人跟老板娘升级了套餐,现在他们吃一样的饭菜。
一样的饭菜、同一张桌子,那么自然要聊同一个话题。
作为场上唯一的女孩,众人还是比较关心的,张野首问:
“沈妹妹,你在外面有没有被欺负?”
他喝了口酒,一连回味道:“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爱欺负文静的女同学!”
冯小军欲言又止,夹了口菜,还是没把‘你之后还欺负女同学吗’问出来。
因为想起来,张师傅初中没上完就......
沈语棠侧着身子,正准备去夹远手边菜盘的筷子僵了下:
“......我不会被别人欺负的。”
“咳咳,咳咳。”
她的话语就像‘小兔子说我有飞毛腿,狼来了只能自讨苦吃’,引来礼貌的憋笑。
尤其是小黑夹着嗓子,发出了鸡叫:
“姆妈!是谁哦,昨天喊大人帮忙~”
“扑——哈哈哈!”
“!”
这波没绷住,大家都是成年人,实在没想到会来这出。
什么是艺术?
就是让小豆丁扎着冲天辫扮李逵抡板斧,让文弱书生架着眼镜客串张飞吼阵,让粗嗓门小黑捏着嗓子学沈语棠的娇软调子——玩的就是那股子反差!
真正厉害的黑子,从来不惮以扮丑的狠劲去拖对方下水,这才是把艺术玩到了家!
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过来,小姑娘又被盯红了半边脸。
这便是女孩的魔法,男人总看不腻!
......总看不腻。
压下喉头的酸劲,陆砚若无其事的帮忙把盘子端过来,调侃道:
“语棠,别学缂丝了,学京剧吧,变红脸都不需要道具。”
沈语棠只是着急忙慌的从盘里夹了那么一点点,放碗里,生怕把人累着了似的。
可他又哪里会在意这些呢?
面前的姑娘,和曾经那个姑娘八竿子打不着联系,偏偏这如出一辙的霞色,让人不禁回望。
她是多么的纯净、美好。
仅仅是站在原地,让陆砚远远的思念一会,都会产生难以割舍的满足......
车子引擎声从门外传来,随着后备箱被磕上后,清脆的声音带他从缱绻幻觉中脱离:
“陆砚!帮我搬行李!”
男人一惊,看向张野。
张野点点头。
苏棠到了。
......
沈语棠偶尔会觉得开心,但开心的情绪像浮在空中的雾,风一吹来,那片被人踩得夯实的土地就露了出来。
土地才是她的根,踩在土地上,才觉得踏实。
所以家里不论迎来送往了多少客人,她总是沉默面对。
沉默着、沉默着,也就习惯了——
其实女孩一点也不害羞,只是想得太多、太远,眼前的事情倒显得应接不暇了。
就比如说,上海来的陆......师傅,从见到的第一眼,对方就像携着乍暖春光而来,温和、幽默,从不拘着、端着。
她时常会想,这样优秀的人,怎么会从天而降,兀的出现在门口狭仄小路上呢?
每次瞧过去,他的瞳仁可比最饱满的桑葚还黑,眉毛比桑树枝还直挺,带着股不折的劲——
别人不接的事情,他垫着款就做了;帮忙换被套时会说谢谢,昨天还耐心陪着自己教学。
没人知道这对她来说,对她们家来说,有多重要——
就像梦一样。
还是随时会醒的梦。
好在自己记性不差,他说的话,心里头总难忘记:
就比如,今天他说,见面要先说早上好,所以中午的时候她说了中午好;
他说不要偷偷喊陆叔叔,自己便再没有恶作剧的想法。
望着此时和众人打趣的他的衣领,望着正带头调侃自己的他的侧脸,忽然就......有点心酸。
这些天的一切都很好。
只是,只是偶尔,她看着眼前的雾,会不由自主想起脚边的泥。
大概,那是一种名叫命运的东西,牢牢把自己吸着,双腿离不开地。
只能雾来时,伸手摸上一摸,等雾散去,伸开手掌,偶尔回味回味。
“陆砚!帮我搬行李!”
门口传来一个很好听的女声。
那话语里的劲,是自己丢了十来年、至今没拾起来的。
他一下子就从旁边起身,离开了。
沈语棠看着男人的背影,突然想到他们一起去镇上吃混沌的中午——
‘喊你语棠是为了和那个姐姐对仗,她叫‘苏棠’,诶?名字倒挺合苏州的意,你们俩还挺有缘分’。
......
苏棠到了,第一件事就是在门口大声通知,让陆砚去帮忙提箱子。
像阵带着铃音的风撞进门廊,陆砚抬眼时,正对上她眼尾扬着的笑,背带裤、稚气未脱的脸,一如修老洋房的那个夏天。
他抬脚迎上去,没问‘怎么提前了’,也没说‘该去接你’,只顺着那股熟稔劲儿笑:
“瞧瞧这是谁啊,好生娇气,几步路自己搬不了啦?”
而她,一手叉腰,一手比耶、缓缓横过眼前:
“嘿嘿!姑苏,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