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懂,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把‘没良心的’名号安在自己身上。
但他知道,此时带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是不利于团结和开展工作的。
“咳咳,小苏啊——”
“叫名字!”
“......苏棠,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被赶出来,可千里迢迢来苏州,应该、大概不是个好主意。”
摄像头一转,画面从堆着的衣物切到张脸——
镜头离得极近,看起来脸颊肉鼓鼓的,像是攒了股气,却没什么威慑力,连眨眼都忘了,只梗着脖子:
“你少来,张师傅说了,这两天你们歇着。”
好,对面竟然还先做了功课,看来苏大小姐是通知,而非商量了……
“但是苏棠,我们就歇两天,你带这么多衣服干嘛?”
像被指尖戳中了痒处,那点装出来的严肃突然垮了,侧脸一下子离得很远,语速飙快:
“以防万一不行吗......真啰嗦啊,明天下午准时去火车站接驾,要是再让我等那么久......你的花就完蛋了!”
“小姑娘越发没大没小了,开花店的天天糟践花,像话吗——”
等等。
或许,她被赶出来,就是因为在店里搞破坏?
突然觉得这很苏棠——明着硬刚没胆子,暗戳戳搞点小动作倒是情有独钟。
陆砚想着,忍不住低笑出声。
告状啊,看你在家怎么告状~
再一口一个杨——
“陆砚,我的车票发你了......”
‘生气’不管用后,画面里的人忽然蔫了,眼尾垂下来,脸上破天荒写着点不安。
男人猛地醒过神。
她从上海奔来,或许并不是个没负担的决定。
相反,没收入,单是这趟花销,恐怕就得啃去大半个月生活费……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小姑娘特地跑来待几天呢?
陆砚说不清,只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堵着的地方忽然松了,暖意慢慢漫开来。
他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说得稳当:
“知道了,一定到。”
......
十一月的震泽镇,清晨带着霜气。
站在缺角的青石板,越过窄路望去,田埂蒙在淡雾里,淡得像影子。
此时,沈语棠已把门口和大厅的灰扫得干干净净,才抱着衣篓上楼。
门前,侧耳,听见里面水流声,指尖在门板上叩了三下。
“咔哒!”
推开门,撞进陆砚眼里的,是张素净得像宣纸上刚落墨的脸。
她的皮肤白得透匀,鬓角垂着两缕碎发,绣着兰草的小袄子,领口别布扣,见了人,眼睫垂了垂:
“陆哥,我来收拾房间。”
“雨姐,该先说早上好。”陆砚扬了扬下巴,转身往洗漱台走,牙刷刚塞进嘴里,含混着泡沫补充,“这是仪式感。”
望着他背影,沈语棠手指悄悄捋了捋鬓角,口吻轻得像呵出白气:
“……叫我名字就好。”
哦哟,又来个爱较真名字的。
该说不说,名字好听就是有优势。
额,刚才想到哪了?
建材预定单得催,民宿电路得查,给沈语棠改的那间房,房间布置和构造要考虑到缂丝的流程和工具……
等漱完口出来,那双拨动丝线的手正在帮他套垃圾袋。
竹篓里换下来的床单叠得方方正正,床上的被子折得棱角分明,她手指纤细,骨节却透着劲,捏着垃圾袋口一拧,系得利落极了。
沈语棠的勤快动作他看在眼里,忽然想起这姑娘还未满二十。
天天这样从早起忙碌,再赶着去学缂丝,哪有半分同龄人的闲散?
“......语棠,你每天都这样,然后去学手艺?”
她正往竹篓里塞换下来的枕套,闻言停了手,仰着头答复:
“是的。”
不知怎的,对方声音越小,便听着越来气。
年纪轻轻的,哪怕蛮横点、偷懒点又何妨?
或许有时候人需要被推一把才能前进,他故意板起脸,提高了声调:
“大声点,我听不见。”
心里却在念叨:小姑娘,支棱起来啊。
沈语棠抬眸望他,眼瞳亮得像浸了水的墨石。
没提高声音,语调依旧温和,目光轻轻扫过,却笃定道:
“你听得见,别唬我了。”
“...”
陆砚一怔。
她平时沉默,心里却亮堂得很。
不说破,不解释,只用这么句软乎乎的话挡回来,像根羽毛轻轻搔在心上。
好家伙,林妹妹的魂怕不是附在沈语棠身上了......
看着弱,却韧得像桑枝;看着静,分寸里藏着的伶俐,比蚕丝线还细。
就,给人很不一样的感觉。
......
苏棠昨晚考虑了一下,火车站离得挺远的,让陆砚来接有点不太好意思。
再说了,她要的是个态度,既然对方答应了,那就提前出发,悄摸声的跑到旁边、突然蹦出来吓他一跳吧!
“妈妈,我去学校啦。”
房门闭得紧,没声。
向来早起的花店老板娘如今睡得死,而几乎百分百赖床的女大学生却早早准备出门。
这一切的变故都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回归......
可恶,难道人类早起也遵循守恒定律吗?
回头看了一眼即将分别一个月的房子,它被人打扫得整洁,沙发上落着沙发罩,垃圾桶套着崭新的垃圾袋。
故事里常说,离开时要带一捧故乡的土,如今整间房子又哪有她染指的物件呢?
蒜鸟蒜鸟......
出了门,苏棠拿着花瓶里的花,往学校的方向走了几步,便是‘去学校’了。
然后打车,前往虹桥火车站。
......
原本只想随便对付一口,结果今天有特色早点,吃着吃着便撑着了。
那就散个步吧。
原本只想在村里闲逛悠,结果又撞见了赵老汉,聊着聊着便到家了。
到了王师傅家。
所谓蝴蝶效应莫过于此,安排给自己放一天假,绕到最后还得应酬。
应酬即工作,工作的时间总是让人记忆不深刻,一晃眼,回到民宿的时候都十一点半了。
好吧......其实记性也没那么差。
时间回到八点五十,犹记得王师傅家土坯房依然得靠窗台上的仙人掌撑起气色。
赵老汉的手在门板上歪歪扭扭的‘蚕’字上扣了扣,扯着嗓子喊:
“王师傅,上海来的贵客又来了!”
“进吧。”
推开门,土坯墙的白灰摇摇欲坠,里头露点暗红的泥。
水泥地很旧,却被墙角的木架衬得亮堂——
架上摆着桑枝工艺品,老桑枝被削得溜光,枝桠弯成蚕匾的模样。
陆砚记得,里头有只用细枝编着、半蜷的蚕,纹理细得像头发丝。
“王师傅,忙着呐!”
花白老人的精神头并不像手臂那样干瘪,光看眼神,让人觉得,就是熬个通宵都没问题。
此时在地上扒拉着,听见动静,顺便往裤腿上蹭了蹭,又抠了抠鼻子:
“他娘的,眼镜片摔飞了,你们帮瞅瞅——刚刻到蚕吐丝,一哆嗦就给整地上了。”
“......好。”
他眼窝有点陷,没了镜片挡着,眼珠转得倒灵,眯着眼冲人笑,眼角堆着褶子:
“别看我这眼神亮,镜片厚得跟烧酒瓶底似的,摘了就是睁眼瞎。”
是的,不能靠标签和外表就对一个具体的人做判断:
第一次来,陆砚看到老人的房子那么旧,刚想恭维几句对方的质朴,结果人家一个电话,就有车把他带回镇上的宅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陆砚凑上去,没忘记递上喜庆话:
“还是得跟老一辈的学,大清早就忙活上了。”
修老洋房的时候,老周,好像也是如此。
所以这句算不上马屁,是大实话。
赵老汉不甘寂寞,自然而然地配合说着:
“这话不对啊,你跑的是咱们村最勤快的人家里,眼界高了以后要不得的。”
那汉子黢黑的皮肤使得脸上笑容总透着股憨劲,可一旦说起话来,砸摸着,比自己还高明不少......
高手在民间,而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女,所以高手在村里!
年逾六十的王师傅却说道:“早上还是不能做活,容易被桑木刺扎着,你看——”
他把手伸过来,陆砚配合拢过去,不想他又突然往回缩,嘿嘿一笑:
“哦哟,伤都好了咧。”
“...”
老人也是黢黑的皮肤,比赵老汉的更干、更黑,笑起来同样......有点傻气。
但此时看着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却觉得,自己是这里最傻的人。
对方究竟喜不喜欢喜庆话?
从常理来说,没人不喜欢。
只是手段太低级、目的太明显,加上听惯了奉承的人,把胃口养刁了——
他是这样认为的。
王老汉......不,王师傅绝对是个通达的人。
陆砚看着那墙角掉了漆的木桌,桌上摊着块桑木,刻的是个采桑的姑娘。
那雕塑可不一般:
头巾的褶皱用斜刀刻得深浅不一,手里的桑篮沿还留着刀削的弧线,摸上去却光溜得很,该是磨了千百遍。
有时候,一个人的事业会替他开口。
如果不经历生活的反复捶打,又怎么在人人会点手艺的村子里,一步步走出来呢?
如果不受反复折磨,又怎么会从一个坐不住的孩童,历经六十年风雨,变成如今清晨就来工作的师傅呢?
回过神来,王师傅‘哎’了一声扑过去,捏起来对着光看:
“找着了!”
看着对方露出质朴而天真的笑,陆砚当真觉得高深莫测。
都说老人和孩子可以治愈人心,想来是有原因的——
至少就老人而言,你总能从他的褶子里,找到千帆过尽后的豁达。
赵老汉提醒道:
“王师傅,快戴上,免得又掉咯!”
“晓得了、晓得了!”
镜片上沾着灰,他直接用袖子擦,擦完往鼻梁上一架,突然皱起眉,“他娘的,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