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梦还黏在意识边缘,梦里有个女人,身上带着说不清的熟悉气息,像被春日洗过的太阳,暖得让人卸下心防。
他记得自己全然信任着,两人无限亲密,却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
一觉醒来......陆砚麻利地把内裤换下,洗了个澡。
热水哗哗冲下,脑子清明了。
意识流铺开网格,成串的事项和关键节点在脑子里跑,快得像按了加速键。
装修这行流程早有定数,成熟方案一抓一大把,能省大半设计功夫。
不过真要落实施工的时候,负责人和施工员的差别,就像老木匠手里的榫卯和钉子——一个得看全局,一个只管眼下。
现在,张野和冯小军大概还在睡懒觉,每天等着被安排干活。
但他不行,必须把每件事情像拼积木一样组装好:
拆旧阶段清场的同时,得把水泥沙子的送货时间敲死;基础改造铺管线时,就得跟贴砖师傅约好上门量尺寸的日子;
甚至这会儿搓着内裤,脑子里已在盘算第三阶段用的桑木饰条,能不能再想办法压价。
水流淌过下颌线,他扯来毛巾擦脸,镜子里的人眼角还带着点梦后的倦,眼神却亮得很。
此时门儿清着嘞。
反正不是古建,文化先放一边,省下来的,可都是自己的。
拆旧盯着能复用的饰面料,拆出的废料再拖出去回收,多一分算计,就多一分实在......
当然,得先把细节敲定好,签完合同才行。
没有烘干房,陆砚走到阳台,晨光透过木格窗落到晾衣绳上,内裤挂在上面,棉布在风里轻轻晃。
换好衣服推开门,迎面走来个人。
是沈语棠。
穿了件月白小褂,扎了红绳的辫子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怀里抱着个藤编衣篓。
“哟,早。”
“陆师傅......我来换床单。”
昨天出去聊了几句,小妹妹应是和他们熟了几分。
没有之前那么木讷,但目光仍然一触即分,专盯着男人的下巴看。
陆砚这才想起民宿也有换洗床单被套的服务,总感觉有点心虚啊......
“放门口就行,一会我自己来。”
“不行的。”她头埋得更低,衣篓在怀里轻轻颠了下,“今早换了晒一天,明天才能续上客用。姆妈说......要赶太阳。”
内向姑娘的坚持,总带着点软韧劲,陆砚没法子,侧身让开......
她说了声‘谢谢’,快步溜进房间,卷起一缕皂角香。
下楼时,前厅后灶的格局透着股热乎气。
门帘后面,蓝布围裙站在白烟里,铁锅里‘咕嘟’响。
这场景,让人看着就想吃早餐:
“老板娘,今天做什么吃呀!”
她隔着白汽扬声喊:“陆师傅稍等!面条马上好!”
灶边还站个小伙子,皮肤黝黑,穿件花夹克,正手舞足蹈着,见有人来了,话头猛地拐了弯,几步跨过来拍他肩膀:
“哎朋友!相逢即是缘分啊!等面的空当,听段新鲜的不?”
他语速像蹦豆子,却字字清楚,眼神精神得很。
老板娘在灶上翻了下面,笑骂:“小黑你少缠着人瞎侃!”
“哪里是瞎侃?那叫野史秘闻!”
名叫小黑的年轻人梗着脖子回了句,又转向这边:
“陆师傅,怎么说?”
陆砚被他的热络逗笑,配合往客厅走,拉出张椅子:
“什么秘闻?”
小黑屏住气,挪到桌对面,举止之间突然像变了个人。
此时他神情肃穆,背脊像松杆,让陆砚也跟着收了散漫,正了正神色。
“说那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往今来多少豪杰,都栽在了群雄并起的三国!然而,说三国,就绕不开身负皇氏血脉的刘皇叔刘备!”
陆砚点点头,确认了,对方的口条是有专业素养在内的。
不仅如此,语言流畅、语气沉稳,反应其逻辑严密、内核强大,是要经过社会锤炼才能习得的......
光论境界来看,眼前的小伙子恐怕不低。
此刻,小黑把胳膊支在桌上,身子往前探了半尺,声音压得像说暗号:
“虽然我觉得只有七分真......据野史传,皇室还得是皇室,刘备起初哪是卖草鞋的?他分明是印小黄书起家的!所以道上都叫他‘刘黄书’!”
陆砚刚端起桌上的凉茶,一口没咽下去,“咳咳!咳咳!”
一道闪电照亮懵懂的大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原来这几天讲野史的是你啊!小黑子!
小黑眼都没眨,又往前凑了凑,神秘劲儿更足:
“这个不行?那换一个——
说那吕布奉先之勇武,盖世无双!然而为何甘愿做三姓家奴呢?嗨哟,纯是瞎传!他其实是......三家性......”
老板娘端着面过来,面碗‘咚’地搁在桌上,鳝糊的香混着白气漫开来:
“陆师傅,明天早餐就换个口味,今天将就吃啊。”
“客气了,客气了......”
小黑就此打住,斜眼瞧过来,嘿嘿笑。
......
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老师傅也有被暗算的一天。
作为三观端正,思想保守的人士,他及时脱离出来,郑重表示对这些披着笑料外衣的无端构陷不感兴趣,它会解构很多英雄人物在心目中的形象。
俗称,滤镜碎了。
然而这些奇怪的知识像白纸上的墨点,越抹越乱......
吃过早餐,陆砚准备散散步,顺便去村里看看当地工艺品的成色。
额,先去混个脸熟,日后好砍价。
老板娘说,‘附近几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记得去了报她的名字,不会被坑’。
也不知道落到实打实的价钱上,能有几分情面折扣......
接过沈秀娥写的地址条,跟张野交代了今天的测量事宜,便出门往南边走。
田埂边的马路刚被露水浸过,土黄色的路肩枯了一大片野草。
越往村里去,上海的钢筋水泥气就越淡——
矮墙糊着黄泥,屋顶瓦片上堆压陈年的茅草,墙根堆着编到一半的桑枝筐,没栓绳的小黑小白小黄翘着尾巴四处晃荡。
粗粝得实在,和陆家嘴的玻璃幕墙是两个世界......
陆砚没有那么嫌弃,只是有点想念过去的日子和过去的人......只是,还品不出人们说的乡土韵味。
“找老王师傅?我带你去!”
问路的时候,一个黑瘦中年汉子从桑田埂钻出来,手里攥着镰刀,刀背上着锈。
他是村里收桑枝的,姓赵,得知有人要进村看工艺品,便热络凑上来。
交换完姓名、来历,没走两步,赵老汉突然从裤兜摸出包烟,红盒软壳,算得上方正货。
他抖出一根递过来,指尖捏得紧:
“来根?这烟不伤嗓子。”
陆砚微微发愣,眼前排场倒出乎预料。
“不用,谢了。”
他摆手时,瞥见对方眼里掠过丝得意,像展示什么了不得的家底。
随后一路攀谈,赵老汉的话匣子就没关过:
“你别瞧不上咱村,”他踢开脚边的桑木废料,言语带点不服气,“咱村谁家没点手艺?王老五的爹会雕蚕匾,李婶的娘会缂丝,就连我媳妇,编的桑枝篮在镇上集市都抢着要!”
又往地上啐了口,“那些叫‘手艺人’的,不就是比咱多块牌子?论功夫,谁比谁差?”
话里的酸气裹着桑田的土味,直呛人。
陆砚没接话,只望着路边墙头上晒的蚕茧,白花花的像堆碎雪——
想来还真是,手艺藏在日常里,不必非得挂在嘴边,也不独属于名家、大家。
转进条窄巷,尽头就是老王师傅家。
土坯房,旧木门,门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蚕’字,窗台上摆着个陶盆,里面养着株仙人掌。
据说——这不是野史!
据说被央视报道过,老师傅四十多年手上功夫,是有传承的、当地的活招牌。
刚到门口,赵老汉就换了副模样。
镰刀往墙根一靠,堆起笑,皱纹里的泥像是被熨平了:
“王师傅!王师傅在家不?上海来的贵客看您来啦!”
他声音拔高了八度,尾音带着点刻意的甜,和刚才骂‘虚名’的劲儿判若两人。
屋里传来咳嗽声,一个白发老汉掀帘出来。
老赵几步迎上去,语气亲热得发腻:
“您老精神好啊!看这脚步,比我还稳当!”
陆砚站在巷口,看赵老汉弓背陪笑的样子,突然明白过来:
刚才那包烟,那番不服气的话,或许都藏着点,虚张声势。
这村里的人情世故,比他算的建材账,要绕得多......
没有急着上前,只望着窗台上的仙人掌——
刺尖沾着的阳光,着实比老赵这个看似淳朴的汉子,更实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