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将筷子递给元扶妤,低声说:“道观早膳简单,只剩胡麻粥、果仁蒸饼、毕罗和几样厨房常备的小菜,姑娘先将就用一些。”
“嗯。”元扶妤应声。
谢淮州正欲将元扶妤跟前的胡麻挪开,就见元扶妤已慢条斯理用汤勺抿了一口。
他收回要挪粥的手,乌沉的眼眸看向她。
犹记他与殿下刚成亲不久,安平公主带着裹了糖的胡麻饼来长公主府献宝,非要长公主尝尝她同旁人抢回来的厨娘做的胡麻饼。
长公主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同安平公主道:“你带去祸害你三哥吧,但凡和胡麻沾边的东西,我是决计不会碰的。”
谢淮州注视着元扶妤用完了一碗胡麻粥,才垂眸喝了一口。
元扶妤接过锦书递来茶水漱口,又用帕子擦嘴,才朝谢淮州看去:“谢大人,还未用完早膳,那……我便先行一步。”
“两日后,闲王殿下将挪往殡宫停灵待葬。”谢淮州放下手中汤勺,将未吃完的半碗胡麻粥推到一旁,“你要去送吗?”
元扶妤喉头滚动,片刻开口:“不去了。”
说罢,元扶妤扶着方桌站起身。
锦书同谢淮州行礼后,动作麻利抱起元扶妤往外走。
谢淮州坐在桌前,望着元扶妤的背影,听见元扶妤命锦书放她下来自己走,锦书却执拗称她脚伤重,不肯放她下地。
谢淮州只觉元扶妤对那锦书实在是宽纵的厉害。
曾独断专行不容任何人置喙违逆之人,不但没有如曾经对下属的雷霆之威,反而叹了一口气,纵容了锦书去。
谢淮州视线落在元扶妤用完的胡麻粥空碗上,俊美的五官仿佛蒙上一层薄雾,久坐如一尊雕像。
·
秦妈妈见元扶妤回来时,是被锦书抱着进院子的,吓了一跳,忙迎了上去。
“这是怎么了?姑娘伤哪儿了?”秦妈妈迎上前,追在锦书身侧,扭头吩咐院子里洒扫的粗使婆子,“快……快去请大夫!”
“秦妈妈,不必大惊小怪。”元扶妤对小跑追在锦书一侧的秦妈妈道,“崴了下脚,已经看过大夫了,锦书有把子力气没处使,不放心才抱着。”
秦妈妈看着锦书将元扶妤放在软榻上,跪下身就要检查元扶妤双脚。
“秦妈妈,姑娘真的没事。”锦书阻止了秦妈妈的动作,“姑娘饿了,有劳秦妈妈给姑娘备早膳。”
秦妈妈听到这话,忙站起身:“姑娘还未用早膳?我这就去厨房。”
见秦妈妈离开,元扶妤扶着软榻边缘起身,锦书立刻上前将元扶妤打横抱起:“姑娘要去哪儿?”
元扶妤:“……”
“一会儿秦妈妈早膳送来你吃吧,用过之后就去歇着,我乏了。”元扶妤说。
锦书抱元扶妤回了居室,将元扶妤放在床榻上要帮元扶妤宽衣,被元扶妤阻止:“去吧,关了院门别让人来打扰我。”
“那姑娘好生歇着。”锦书替元扶妤将床帐放下,关了窗户,出门合上隔扇。
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元扶妤静静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不可自控的想到前段日子一直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元云岳。
她抹去眼泪,起身……
受伤的脚刚落地,想起谢淮州按着她的脚踝叮嘱她好好养着。
元扶妤换了只脚,尽量避免受伤的脚承重。
谢淮州说的不错,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做,若再次遇险……是需要脚来逃命的,她若能跑得快,便不会连累旁人。
元扶妤坐在矮桌前,将蔺呈关交代的内容拿出来反复看,期望能从中找到有用的信息。
锦书让苏元带人守在院门外,就连要来找元扶妤的崔五娘都被挡了回去。
未时刚过,锦书轻手轻脚将门推开一条缝隙,脑袋探了进来。
见元扶妤单手撑着额头,正坐在矮桌前翻看蔺呈关供词,锦书将隔扇推开,朝元扶妤走来:“姑娘起了怎么也不唤一声?”
“怎么了?”元扶妤问。
“闲王殿下身边的寻竹来了,说要见姑娘。”锦书同元扶妤说。
寻竹?
元扶妤撑着额头的手放下,道:“请寻竹进来,再让人送些茶点过来。”
锦书应声出去请寻竹。
元扶妤将桌案上的东西收起,不多时便见拎着个食盒的寻竹跟在锦书身后,踏进她的院子。
寻竹并非是从小伺候元云岳的随侍,是元家拿下京都后,元云岳随手救下的小太监。
元扶妤还是长公主时,并不赞同元云岳将一个随随便便救下的小太监当做心腹带在身边。
可元云岳却说,寻竹与同他一起长大又舍命救他的杜荣,年幼时太像。
他瞧见寻竹,就像瞧见了杜荣,就想把人带在身边。
寻竹没有辜负元云岳待他的好,跟了元云岳后一直尽心尽力,忠心不二。
寻竹随锦书走到元扶妤面前,放下手中食盒,如元云岳在时那般恭敬对元扶妤行礼:“崔姑娘。”
元扶妤颔首:“坐。”
“奴就不坐了。”寻竹双眼通红未散,望着元扶妤说,“殿下后日就要挪去殡宫停灵待葬,奴也要一同前往守着殿下,所以今日才着急上门叨扰。”
寻竹走到矮桌前,打开食盒,取出一碟精致漂亮的花折鹅糕搁在元扶妤面前。
“姑娘客居闲王府第三日,殿下就派人去找前朝在宫中伺候的点心师傅,做这个花折鹅糕。殿下说姑娘曾经来京都时吃过这道点心,因为赏心悦目又美味,所以特别喜欢。可后来……回去后,家中找了许多点心师傅做,要么味道对,不精致,要么就是精致好看,但味道欠佳。”
元扶妤视线落在那碟子花折鹅糕上,眼眶被一股酸涩的热流冲击。
八岁时,她随兄长入京为前朝太后送寿礼,在宫中吃了一碟令人口齿留香回味无穷的花折鹅糕,且点心样式极为新奇瑰丽,令她念念不忘,她曾给阿苎和三蛋还有金旗十八卫描述过。
兄长疼她,给她找了不少点心师傅,但色味俱佳的没有。
元扶妤一向都是要么不要,要……便要最好的。
自那之后,元扶妤便未再碰过花折鹅糕,说等元家拿下京都,便让宫中点心师傅再给她做这道点心。
后来,元家当真拿下京都,但入城前皇宫做鸟兽散。
元云岳满宫给她找做过这道花折鹅糕的点心师傅,可人早已不知去向。
那时元扶妤并没有多在意。
她说,拿下京都再让宫中点心师傅给她做这道点心,不过是一句激励自己的话而已。
这世上色味双绝的美食、点心何其多,元扶妤又不是非花折鹅糕不可。
她没想到,随口一句话……
她的弟弟,却一直记着。
“虽然,殿下还是没能找到前朝的那位点心师傅,但找到了这位点心师傅逃出宫后收的徒弟。”寻竹含泪的眼,笑望元扶妤,“殿下去南山前,一直和点心师傅待在厨房,殿下说……旁的事情上帮不上姑娘,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尽心,殿下亲自看着点心师傅做这道点心,还未尝一尝呢,就听说林常雪在南山遇险,姑娘也去了南山,殿下匆匆赶去就……”
寻竹说到这里语声哽咽:“也没能将点心送到姑娘面前。”
很多时候,寻竹都听不懂殿下说的话,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说他帮不上崔姑娘。
但寻竹想,崔姑娘作为隐藏最深的长公主心腹,应当被长公主委以重任。
闲王殿下最在意的就是长公主殿下,定然是希望崔姑娘能尽心尽力为长公主办事。
如今,殿下已经不在了,但……寻竹得让崔姑娘知道闲王殿下这份心,好能继续完成长公主托付之事。
寻竹慌忙用衣袖擦去眼泪,接着同元扶妤道:“但,奴想……若能替殿下将这道点心送到姑娘面前,殿下应当会高兴的!这食盒下面还有一层,也是花折鹅糕,做点心的师傅奴也一并给姑娘带来了。”
“多谢。”元扶妤说。
“哦,还有这几日整理殿下遗物,殿下从崔姑娘这里拿走的书稿,我也都带来给姑娘了,在食盒最下面一层。”寻竹俯身扶着食盒手柄说。
“知道了。”元扶妤望着碟子中的花折鹅糕,对锦书道,“锦书,送寻竹出去。”
寻竹行礼后告辞。
锦书将寻竹送到院门口,让人带寻竹从侧门离开,回来还未进门,就听元扶妤同她说:“后日,闲王殿下挪去殡宫后,寻竹那里若是缺了什么,需要什么,及时派人给送去。”
锦书停下脚步,立在门口没进去,应声:“是!”
“下去吧。”元扶妤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把门关上,守在院门外,我谁都不见。”
锦书朝屋内瞧了眼,替元扶妤将隔扇关上,一步三回头出了院子。
屋内,元扶妤望着桌案上的点心,轻笑一声,胡乱抹去眼泪。
傻不傻!
她不过随口那么一说罢了。
这有什么值得他一直去找的?
元家入主京都之后,元云岳没找到点心师傅不高兴,她分明已经和他说了,对她来说,拿下京都可比吃龙肝凤胆更让她高兴。
元扶妤睁大雾气模糊的通红双眼,无力坐直身子,扶着矮桌边缘,伸手拿起一块花折鹅糕,尚有余温。
她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入口明明该是软糯咸香,可她口腔内竟只剩苦涩之味。
泪水不受控随她咀嚼的动作滑落,她艰难将点心咽下,喉咙发胀,疼得如无数刀片划过咽喉。
剩下的半块送到嘴里,元扶妤颤抖的双手紧扣矮桌,手背青筋凸起,强忍着哽咽用力咀嚼,可根本咽不下,她低头已泣不成声。
她还以为,元家入主京都,天下太平之后,她身边的人便不会再死了。
为什么偏偏都是她最在意的人。
偏偏,都是她拼了命也想护住的人。
·
元云岳挪入殡宫那日,元扶妤说不去,却还是立在元云岳陵墓远处,遥遥目送元云岳。
除了翟鹤鸣、谢淮州之外,余云燕和杜宝荣今日也来了。
如今,杜宝荣已经是千牛卫大将军,他不止是自己来送元云岳,也是替小皇帝来送小皇帝的叔叔。
“回吧。”元扶妤哑着嗓音对锦书说。
锦书扶着元扶妤上马,两人一路快马而行,快到城外才换了在村落外候着的牛车,乘车回京。
牛车内,元扶妤闭着酸胀疼痛的眼,整个眼眶都是烧烫的。
入城之时,元扶妤听到急促的铜铃声,将窗牖推开,与朝中快马前往太原传令的传令兵擦肩。
直到载着元扶妤的牛车在崔宅门前停下,元扶妤瞧见在门口踱步的何义臣,才知道……王氏子太原虐杀幼童案已经审结了。
“陛下已经下旨,王氏诛九族。原本有些官员是想求个情,但闲王殿下是王家害死,今天这日子朝中官员谁也不敢开口了。”何义臣说,“杨戬成让我告诉你,案子其实前两日就审结呈交到陛下面前了,陛下是专程在闲王殿下挪至殡宫时下旨的。”
元扶妤点了点头:“告诉那三位母亲了吗?”
何义臣欲言又止,只说:“还没,我着急过来和你说王氏诛九族的事。”
元扶妤转头唤道:“锦书,你亲自走一趟,去将那三个孩子的母亲接出来好好安置……”
“等下!”何义臣唤住锦书,对元扶妤道,“杨戬成在大理寺审完最后一场,玄鹰卫当场便奉谢淮州之命把人接走了。我原本没想告诉你,打算去谢淮州那里把人要回来再同你说。”
元扶妤明白谢淮州拍玄鹰卫当堂将人接走的意图。
当初四位母亲舍命为孩子报仇,连杀王氏两子,此案轰动京都,活下来的这三位太过引人注目。
若由何义臣把人接走,她来安顿那三位母亲,会把其他世家的目光引到她的身上。
元扶妤抬眼,对何义臣道:“不必找谢淮州要人,告诉谢淮州,那三位母亲这么多年是咬牙为自己孩子复仇而活,如今大仇得报,我忧心那三位母亲没了活下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