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崔大爷带心腹跨入元扶妤的屋内。
元扶妤端起茶盏喝了口,问:“选好了?”
崔大爷从心腹手中接过册子,摆手示意心腹退下。
他走至元扶妤对面坐下,将册子放在元扶妤面前。
就在元扶妤放下茶盏,伸手翻看时,崔大爷抬手按住了册子。
“四娘,为父知道……朝中许多官员都曾在长公主麾下效力,他们对长公主忠心不二,你为长公主心腹,所以你提出什么要求他们会帮你,可……若要得到这些,会给你带来麻烦,我们崔家宁可不要!你不要觉得为父是假惺惺,我到底是你的父亲,况且只有你好好的,崔家才能走的更长远……”
“我靠的,可不是他们对长公主的忠心。”元扶妤将册子从崔大爷的手中抽出,不欲多言,只问,“算过需要多少银子了吗?”
“崔家几个管事把目前咱们家能调动的银子算了好几遍,是够的。”崔大爷说,“但,为了以防万一,我打算将家中几处产业尽快出手,避免银子不凑手错失良机,尤其是你说的那几处矿产,不容有失。”
元扶妤颔首,翻看手中册子:“还有一事,京都中王家的几处产业……我想收入囊中,这几家一直给朝中官员、勋贵还有国子监供应陶器、布匹和笔墨纸砚一类物品,接手过来……或能继续合作,对我们崔家日后开商路,大有好处。”
崔大爷点了点头,随即轻笑:“我们崔家……”
元扶妤抬头:“怎么?”
崔大爷轻轻呼出一口气:“许是以前为父与你母亲之间的不愉快,让为父连带着也忽略了你,你恨为父,恨崔家,后来为父再见你,为父发觉你并未把自己当做崔家人,今日你能说我们崔家,为父很高兴。”
元扶妤看着崔大爷皱皱眉。
是,之前元扶妤从未将自己当做过崔家人。
从未……将自己当做一个商户。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用了崔四娘的躯壳,便得认她是商户崔家之女。
“四娘,以前为父对不住你的,以后都会慢慢弥补,只要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日后崔家只会越来越好的。”崔大爷笑着道,“我们父女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为父会学着做一个好父亲。”
好父亲……
元扶妤不知道什么算好父亲。
如她亲爹那样,明明她最适合做储君,却怎么都不肯给她那个位置,她觉得不算。
可是她亲爹嘴上虽然教训她,却愿意替她背黑锅,助她稳住朝局,叮嘱她莫要心急,即便是要那个位置……也要徐徐图之,先摄政,等掌握整个朝廷和世家之后再做打算,死前甚至为她铺好了路,她又觉得,她亲爹是个好父亲。
见元扶妤失神,崔大爷伸手在元扶妤眼前晃了晃:“四娘,在想什么?”
元扶妤回神瞧着崔大爷道:“有件事得请父亲相帮。”
“你我父女,说什么帮不帮的。”
如今在崔大爷这里,崔四娘的事便是崔家第一要紧之事。
元扶妤提笔写下程时伯的名字和简要过往,连同当初校事府录下的程时伯画像,一并递给崔大爷:“劳烦父亲让在各地行走的管事,帮我寻一寻此人,尤其是去往安北这一路。此人或许会改名换姓,但医术卓绝,尤其擅针法,寻人的时候小心些,就说家中有人患上了疑难杂症,听说这位大夫可医。”
玄鹰卫找人虽然不是不可,但……若是程时伯有心躲避,玄鹰卫易让人戒备。
但崔家商户,便不那么引程时伯警惕。
崔大爷看着名字略显诧异:“程时伯?”
元扶妤瞧着崔大爷的表情,挺直腰脊追问:“父亲认识?”
崔大爷见纸笺上写元扶妤要找的人,是前朝太医,又拿起画着身着太医官服的山羊胡老者画像瞧了瞧。
他摇头:“应当是同名,为父年轻时遇到的一位贵人,名字也唤程时伯,却是位学识渊博的教书先生。但惭愧的很,为父都不知道那位先生姓氏是丞相的丞,还是日程的程,或是成功的成,甚至都未能来得及报恩。”
元扶妤对崔大爷曾经的经历并不感兴趣,便道:“请父亲帮忙查一查,此事很是紧要。”
“嗯。”崔大爷郑重点头,“你放心吧!程时伯这个失踪的次女,要不要一并查找?”
“玄鹰卫的人正在查,若是有线索我会请父亲帮忙。”元扶妤说。
“好,那我先去安排。”崔大爷看着元扶妤眼下明显的乌青,和掩不住的疲惫,道,“好生歇一歇,有什么事吩咐下面的去办就是了,不必亲力亲为。”
崔大爷说着话,见元扶妤转头朝窗外看去,顺着元扶妤视线一瞧,见崔五娘和崔六郎两人手中拎着食盒,说说笑笑进来。
崔大爷藏不住眼底笑意,只觉将崔五娘和崔六郎带来京都是对的。
“五娘和六郎来了,为父就先走了,还是要好好歇息的。”崔大爷起身。
见崔大爷从元扶妤屋内出来,崔五娘和崔六郎连忙行礼。
“见过父亲。”
崔大爷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崔六郎的身上:“少陪一会儿你姐姐就回去好好读书,让你姐姐休息。”
“是。”崔六郎应声称是。
崔六郎眉头一紧,之前父亲明明说长公主堵了商户科举的所有路,读书考不了科举,所以不必太下功夫,他作为崔家嫡子应在生意上上上心,怎么突然就让他好好读书了。
目送崔大爷离开元扶妤的院落,崔五娘拉着崔六郎往里走:“快走,再不走给阿姐的酒酿圆子就要凉了。”
崔五娘拉着崔六郎刚转身,就见锦书跟着元扶妤从屋内出来。
“阿姐……”崔五娘露出笑颜,“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酒酿圆子!”
“你要出去?”崔六郎问。
元扶妤颔首:“嗯。”
“去哪儿这么着急?”崔五娘拎起崔六郎手中的食盒,“这可是阿姐你最喜欢的酒酿圆子!”
“你们吃吧。”元扶妤说着看向崔六郎,“让秦妈妈给你送过去的书好好读,里面还有些历年的科举试题,和头几名的卷子,好好看。”
目送元扶妤离开,崔六郎已隐隐有所察觉。
他又不是个蠢货,他姐姐是长公主心腹,瞧着连带父亲都要依仗他四姐。
难不成,他四姐是有法子让他参加科举?
崔六郎瞳仁一颤,抬头……
可,这长公主定的律法已将商户依靠科举入仕的可能全都堵死了。
他姐,到底有什么办法?
元扶妤坐着牛来了永安坊。
明日,是林常雪出殡的日子。
林常雪是金旗十八卫之一,曾任朝廷三品武将。
这几日,朝中不少曾与林常雪同朝为官,或为长公主效力的官员都登门吊唁。
元扶妤坐在牛车内,推开牛车窗棂,静静看向挂素绢的林家。
她脑中是林常雪在知道她是元扶妤时的满目震惊,和她决然拉开她的手,赴死的决绝。
元扶妤将窗棂关上,闭着眼,正要命锦书出城,就听锦书敲了敲窗棂:“姑娘,谢大人来了林家……”
闻言,元扶妤睁开通红的眼,再次推开窗棂……
只见一身玄衣的谢淮州从马车上下来,站定在林家门前,正拱手与同他行礼的官员还礼。
似是有所感应,谢淮州直起身,侧头朝停了一排马车的巷道尽头望去,与元扶妤的视线对上。
谢淮州脚下步子顿住。
他遥遥望着元扶妤,直到元扶妤将窗牖放下,牛车缓缓驶离,谢淮州才抬脚朝林家院子走去。
牛车载着元扶妤出了城,一夜未回。
天还未亮,浓墨似的苍穹之上,几颗星子隐于青灰色的遮月云翳之间闪烁。
草丛之中夜虫低鸣,偶有萤虫闪烁环绕在牛车旁。
算着时辰差不多了,车内的元扶妤同锦书道:“让杨红忠他们回城门处候着。”
元扶妤要送林常雪一程,但不想让旁人看到。
锦书应声。
她闭着眼,静静等待……
直到听到锦书唤她,元扶妤这才从牛车内出来。
天刚蒙蒙亮,京都城外四下寂静。
元扶妤站在湿气极重的山坡之上,水雾沾湿了她的衣裙。
她红着眼看向山坡下长长的送葬队伍。
最前方四人提着竹篮,扬手大把大把撒着纸钱,如飞雪飘扬。
紧随其后的是林常雪哭得几乎走不了路的夫君,余云燕和杜宝荣两人护在林常雪棺椁一侧,满天的纸钱引路,让元扶妤想到曾为杨戬林他们送行时的场景。
她曾亲自将她的挚友们下葬,起誓会护李芸萍、林常雪他们周全,绝不会让他们再出任何意外。
可到最后她夺舍而生重回京,李芸萍没了,林常雪没了,她的弟弟元云岳也没了。
元扶妤对锦书交代:“你不必跟着。”
她跟随着送葬队伍一路步行,裙摆扫过矮草。
锦书脚下步子一顿,有些不放心,打算远远跟随。
刚迈开步子,就被一只手拦住。
锦书转头,瞧向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出现在身侧的谢淮州,瞪大了眼。
这谢大人什么时候来的?她竟完全未听到脚步声。
见谢淮州衣裳被露珠浸润半湿,想来是久在晨雾中所致。
杜宝荣扶着林常雪的棺木,忍不住心中酸涩,他仰头想忍住泪水,却远远瞧见被曙光勾勒出边缘的山坡之上,有一道人影正跟随送葬队伍缓步前行。
杜宝荣扶着棺木的手一紧,晨曦之下的挺拔剪影,与杜宝荣记忆中的阿妤重合,他一瞬不瞬望着,回头想唤余云燕,可余云燕被挡在棺木另一头,她个头太矮,杜宝荣根本看不到。
但见那身影一直跟着,杜宝荣觉得……或许不是自己眼花,或许等到墓地那身影还会在,到时候他可以让余云燕也过来瞧一瞧,看看是不是阿妤来接林常雪了。
元扶妤一路将林常雪送到墓地,看着林常雪的棺木被送入地穴,她扶着树干,强忍着哭声。
她后悔那个时候告诉林常雪她就是元扶妤。
她抓住林常雪时,能看出……林常雪是想活下来的。
直到知道她是谁,她怕连累她才拉开她的手。
从杨戬林到林常雪,她的金旗十八卫……她的弟弟,都是为她而死。
元扶妤一时间竟不知,夺舍而生于她而言,是幸运还是诅咒。
晨光大盛之时,杜宝荣看了眼立在金光之中的身影,走至泪流满面的余云燕跟前,同余云燕道:“我好像看到阿妤了。”
“什么?”余云燕抬头看向杜宝荣,“你在说什么胡话?”
“就在那儿……”杜宝荣伸手一指。
元扶妤见杜宝荣朝她指来,侧身往树后一躲,脚下踩中石块,还未来得及伸手扶住树干,手便被人握住,趔趄撞入温热的胸膛。
余云燕转头,朝杜宝荣所指的方向看去,本就哭到胀疼的眼迎着耀目朝阳,疼得根本就睁不开眼,等她适应了光线看过去,只看到晨旭中葳蕤繁盛,生机盎然的大树。
被晨曦笼罩其中的元扶妤看到环在她腰的手,抬头望向身后,谢淮州灼灼燃着暗火的黑眸,正深深注视着她。
谢淮州看着元扶妤脸上的泪,通红的眼。
繁茂树叶随凉风晃动,沙沙作响。
黎光中坠落的露珠泛着微弱的荧光,滴在两人紧握的手上。
元扶妤错愕的表情,谢淮州尽收眼底。
四目相对,两人谁都未曾先开口说话。
谢淮州垂眸视线落在元扶妤下颌,如断线珠子的眼泪,什么都没有问,只静静凝视元扶妤。
染上灿烂晨光的黑眸中,藏着令人心神恍惚的深情。
元扶妤没能从谢淮州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唤道:“谢大人?”
谢淮州回神,扶着元扶妤站稳才将人松开。
他拿出帕子递给元扶妤:“崔姑娘来送林常雪,为何不露面?为何……哭得这样伤怀?”
元扶妤坦然接过谢淮州的帕子,拭去眼泪,叠好递还给谢淮州时,已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她哑声开口道:“我是商户,没这个资格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