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将大夫安置妥当,命人将吃食和姜汤、热水、干净衣裳准备好,在官道上截到锦书的护卫,便带着身披蓑衣的锦书跨进小院。
锦书立在门口摘了笠帽,甩去帽子上的雨水说:“何义臣能调动的人刚回京,人困马乏,且为护马少卿与人证死伤过半,裴渡陪谢大人入宫不在玄鹰卫,其他人何义臣调不动。事态紧急何义臣去找虔诚帮忙调五十金吾卫,与从城外回来的玄鹰卫一同出发去助林常雪。何义臣还让我给姑娘传话,王家知道人证已经入京,应当会将死士召回,姑娘不必过分忧心。”
锦书没同元扶妤说,人证是穿着玄鹰卫的衣裳与马少卿一同被送回来的。
也就是说,林常雪带着换上人证衣裳的玄鹰卫,几乎引走了全部王家死士。
王家死士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杀人证,而非马少卿。
王家死士见马少卿被玄鹰卫带走,只当玄鹰卫为了马少卿的性命,舍弃了人证。
元扶妤扶着漆面褪色脱落的门框,抿着唇未说话,她仰头看着仿佛从天际倾泻而下的水幕,心头沉重并未因何义臣的话而减弱分毫。
雨太大,快马而行根本看不清楚路。
这种天气下,对周围不熟悉很容易迷路,更别提找人。
疾风携雨袭过眼前泥泞之地,元扶妤在脑中一寸一寸回忆刻在她脑中的舆图,回忆着校事府册子上王家死士所用的武器种类。
王家死士这次是冲着要人性命去的,一定会配弩箭,虽说王家的弩箭不如玄鹰卫的,可杀伤力也不小。
林常雪若想甩开追兵,一定会入深林。
听到马蹄声,元扶妤抬眼,锦书转头……
大雨之中,杜宝荣骑着一匹马牵一匹马而来,身后跟着三个元扶妤从芜城带来的女护卫,也是一人骑一匹牵一匹。
杜宝荣下马,踩着泥水跨进院子,问元扶妤:“马带来了,我们往哪个方向去?”
雨珠不断从杜宝荣头上笠帽周围滴落,如同杜宝荣此时胸腔内的焦躁的心跳。
元扶妤解了披风往屋内桌上一抛,穿上蓑衣,拿起靠墙矮柜上的苗刀:“说,你不一定能清楚,我带路……”
说着,她伸手将笠帽扣在头上,叮嘱屋内崔家仆从照顾好大夫,便大步跨出院子。
“姑娘!姑娘这雨太大了!你来京都之后都未出过城,姑娘你歇着我去就行!”锦书急忙追在元扶妤身后,担忧自家姑娘的身子。
锦书虽然知道自家姑娘厉害,可她也怕姑娘去有什么闪失。
元扶妤拽住缰绳,一跃上马,京都周围的地形没有人比元扶妤更熟悉,也没有人比元扶妤更了解林常雪。
杜宝荣跟随上马,慢元扶妤半身,他侧头望着元扶妤单手持缰,压低身形快马而行的身姿,略有些意外。
锦书与六个护卫紧随其后。
天色阴沉,暴雨如注,雨水如抽打在身上、脸上,眼睛都睁不开,杜宝荣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紧紧跟随元扶妤。
天地之间好似除了马蹄声和风雨声,就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骏马不知已狂奔了多久,光线也越来越暗,无数雨滴如密网将杜宝荣拢入其中,他压抑着心头的恐慌,不断告诉自己金旗十八卫在天有灵会护佑林常雪的。
带雨的枝条抽打在脸上的一瞬,杜宝荣听到元扶妤了勒马的声音,他也连忙拽住缰绳。
杜宝荣抹了把脸,稳住在他身下转圈的骏马,看向元扶妤:“雨太大了!根本看不清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元扶妤就是担忧这种情况,才要亲自来。
这样的暴雨,足以将一切人或动物活动的痕迹冲刷干净。
雨滴如珠的笠帽之下,雨水顺着元扶妤的眼睫滴落,她黑沉沉的视线在算得上遮眼的密雨中环视。
越是这种时候,元扶妤便越是镇定,她双眼一瞬不瞬,几乎不放过这密林中任何一处细节。
隔着遮蔽双目的雨帘,元扶妤环视的目光一顿,黑影幢幢的阴林深处,一根钉在树干上弩箭箭羽正滴答滴答坠雨珠。
她提缰上前,斩断树枝,往树林深处一看……杂乱的箭钉在树上。
“这边!”
元扶妤一夹马肚冲出,杜宝荣、锦书连同护卫紧随其后,泥泞飞溅。
一路上行,元扶妤瞧见倒在地上的玄鹰卫的尸身,那尸身手边是弩箭,快马掠过那尸身的一瞬,元扶妤拉着马鞍俯身一把捞起弩箭挂在马鞍之上。
越往上走,凉透的尸身与断肢便越多……
杜宝荣几人皆从死尸身上捞了弩与箭筒挂在马背上,以备不时之需。
杜荣宝瞧着锦书她们捞武器时利落娴熟的动作,一时间竟不知她们哪里养成的这种军中匪气。
蜿蜒成溪的泥水将血迹与被撞断的树枝从上面冲了下来,马蹄踩着泥泞打滑,即便扯着缰绳向上也无济于事。
这马只是寻常马匹,比不得元扶妤的流光那般彪悍无匹。
“下马!”
元扶妤弃马一跃而下,踩在脏泥之中,仰头朝树木密生的坡顶望去,将马鞍上的弩、箭筒斜挂在身上,借斜生的树根,在滂沱大雨中向上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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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淮州今日替小皇帝授课结束,裴渡撑着伞护着谢淮州沿宫墙往外走。
“马少卿已经护着人证入京,得到消息时,您正在给陛下授课,便没有打扰。”裴渡低声同谢淮州说。
“这次玄鹰卫伤亡情况尽快入册,抚恤金先发下去,若家中有父母妻儿的抚恤翻两番。”谢淮州说。
“是。”裴渡应声。
两人从宫内出来,谢淮州拎着下摆湿了一半的官袍,踩着上马凳才要上车,就见一直在宫门外候着的杨红忠撑伞冒雨跑上前,将他唤住。
杨红忠行礼后道:“大人,掌司,派去盯着崔四娘的人回来禀报说,崔四娘和杜宝荣将军带着崔四娘身边那个武婢,还有六个女护卫和崔家几个壮年奴仆,出城了。”
谢淮州收回踩着马凳的靴子,眉头紧皱:“出了什么事?”
崔四娘不是个喜欢让自己吃苦头的人,这么大的雨若非有万分要紧的事,崔四娘不会冒雨出城。
“马少卿带人证回来了!此次护送人证回京的路上杀手不断,金旗十八卫中的林常雪带玄鹰卫前去接应之时,遇到大批不要命的杀手,为护人证安全,林常雪带着十几玄鹰卫换上了人证的衣裳,将前赴后继的杀手引开,其余玄鹰卫护马少卿和人证入京……”
“何义臣派出的玄鹰卫,领的命令都是护太原人证入京,中途遇到马少卿与人证逃脱,便护卫马少卿与人证折返,杜宝荣将军与那崔四娘出城,估摸着是为了去救林常雪。”杨红忠道。
“何义臣呢?没有再派玄鹰卫前去接应吗?”裴渡急急问。
“如今玄鹰卫中皆知何义臣与掌司不对付,除了何义臣手下的人,向着掌司的谁会听何义臣的调遣?”杨红忠眉头紧皱,“更何况,这次何义臣派出去的都是听他调遣之人,死伤惨重!我当时也不在玄鹰卫内,等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何义臣已经向虔诚借了人出城了。”
杨红忠话音刚落,谢淮州转头……
他瞧见远处撑着伞焦急踱步伸长脖子往宫门口张望,却不敢上前之人。
他认出那是崔家的奴仆。
意识到应当是崔四娘让人传话,谢淮州修长的手指,指向崔家奴仆:“去把人叫过来。”
杨红忠回头看了眼,立刻举伞小跑过去将人带过来。
见了谢淮州,崔家奴仆正要跪,被谢淮州拦住:“不必,你家姑娘有什么话。”
“我家姑娘让我来宫门口等着谢大人,若见了谢大人请谢大人下令玄鹰卫前去接应林常雪林姑娘!我家姑娘先行带了大夫出城,会在城外邻近官道的居安里村落找一农户安置大夫,并在门口挂崔家灯笼。还望谢大人牢记长公主之言,金旗十八卫不能再出事了。”
谢淮州薄唇紧抿,他从裴渡手中接过伞:“裴渡,你亲自带人去接应,一定要保林常雪平安无事。”
“明白!”裴渡应声。
裴渡没敢耽误,一跃上马,调转马头便往玄鹰卫而去。
崔家奴仆见话已经传到,行礼后便要走,被谢淮州唤住。
撑着伞的谢淮州上前一步,问:“你家姑娘,三四年前的性子是否与现在不大相同?又是否……曾练过武?”
崔家奴仆一愣:“这个奴不知,奴是在姑娘入京之后才跟着姑娘的,但……我瞧着我家姑娘娇弱,应当是未曾练过的。”
谢淮州观这低着头不敢瞧他的崔家奴仆,话不像作假,放人离开,转身上了马车。
他当真是魔障了,难不成还真信这崔四娘是长公主,居然问这么莫名其妙之事。
挂着谢府铜灯,雕兽钉铜的马车车轮在雨幕中缓缓转动。
谢淮州坐在马车内,抚去身上的水珠,拎起红泥小炉上的铜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谢府马车旁勒马,调转马头与马车车厢并进:“谢大人,闲王殿下得知马少卿带人证回京,亲自去见了马少卿,随后便带府兵快马出城了。”
马车内,谢淮州为自己斟茶的动作一顿。
他放下铜壶,将马车窗牖推开了些,潮气混着哗啦啦的雨声便扑了进来。
“闲王带了多少府兵?”
“近百人。”玄鹰卫低声道,“阵仗极大,都惊动金吾卫和京兆府了。”
谢淮州眉头紧皱。
就元云岳那个身子,他当真是不要命了!
旁人不知道,谢淮州还不知道吗?
元云岳当初就是因被朝臣烦的无法静养,这才求到长公主跟前,让长公主随便找个借口将他圈禁了,给他一个清净,好让他养身体。
此刻下着这么大的雨,他冒雨出城是在闹什么?
谢淮州想起元云岳说崔四娘便是长公主之事……
元云岳若是为了金旗十八卫,不见得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但,若是他当真认定了那崔四娘便是长公主。
在担忧长公主出事的情况下,元云岳或当真会亲自带人去的。
“闲王此刻到哪儿了?”谢淮州问。
“闲王刚出坊门我便来同大人禀报了。”玄鹰卫道。
“快马去城门方向拦住闲王,就说裴渡已带玄鹰卫前去接应,让殿下稍后,听我一言。”谢淮州说着放下窗牖。
玄鹰卫快马离去,载着谢淮州的马车也朝明德门方向行驶。
元云岳不管不顾要带府兵快马出城,人还未到城门口,便被单人匹马而来的玄鹰卫拦住。
一听裴渡已经带玄鹰卫前去接应,谢淮州也在过来的路上,元云岳心稍稍松了些。
他扯住坐下骏马的缰绳,马儿在雨中来回踢踏着马蹄。
“本王等他半盏茶。”
听到马车声,元云岳调转马头。
马车在元云岳身旁停下,谢淮州弯腰从车厢内出来,撑开伞走下马车:“殿下,崔四娘已经送信,说带了大夫在居安里的村落找了家农户,等待接应林常雪,并无危险。如此大的雨,殿下万金之躯,不可涉险。”
“玄鹰卫护着马少卿回来,林常雪带那么几个玄鹰卫将那么多杀手引开,她能坐得住?你若是真了解她,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元云岳气急败坏用乌金马鞭指着谢淮州,“正因大雨滂沱,她才绝不会在农户家中等着!她绝不会把自己亲人朋友的性命……交付旁人手中!她了解林常雪,知道林常雪会选什么样的路,且这狂风暴雨……山林之中目不能视,没人比她更了解京郊地形,她一定会亲自去找人,这点……毋庸置疑,我甚至敢用我的人头与你做赌!”
但凡是元扶妤看过的舆图,她就能在脑中构画出地形地貌。
更别说,当年元家为这京都要打下来时,元扶妤带着元云岳将京郊地形摸了个透。
元云岳太了解自己的姐姐。
金旗十八卫当年之死,是他姐心中不能触碰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