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郎眼底笑意收敛,正要问,就见一身劲装的裴渡与余云燕从天而降,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轻巧落在崔府宅门屋脊之上,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而立,望着他的方向。
两侧院墙、屋舍顶部,冒出无数戴着面具的玄鹰卫,各个手持弩箭。
王家死士立刻回防,护在王三郎身前。
王三郎眼前有水珠从瓦当跌落。
他垂眸。
温热的鲜血落在他皎白的鞋面上。
嘀嗒、嘀嗒……
王三郎缩回脚,见血珠在青石地板上绽开,他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元扶妤抬眼看向屋脊,是看到他的人被杀了。
“杀了她!”王三郎开口。
护在王三郎身前的王家死士得令,朝元扶妤冲去。
锦书拔出藏在双腿两侧的短刀护于元扶妤身前,高墙之上玄鹰卫一排弩箭射出,敏捷如豹的余云燕也已一跃而下……
王家死士有的中箭,有的避过箭矢朝元扶妤举刀杀来。
可躲过弩箭的死士迎上的,是锦书的干净利落抹过脖子的寒刃,是余云燕从背后拔出的双刀,是裴渡手中的长剑。
王三郎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收紧,看向四平八稳坐于院中姿态懒怠的元扶妤,她眸中无丝毫惧怕之色,正神色从容望着他。
金戈交错的人影之中,摇曳不止的炬火将其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明明还是那张精致娇美的五官,此刻却冷沉的如淬过火,已不屑蛰伏于鞘中的利剑。
听到府门被推开的声音,元扶妤抬眉,凝视王三郎的眼中笑意愈浓,于王三郎而言,这是锋芒毕露的挑衅。
王三郎视线越过元扶妤,看向拎着锦袍衣摆跨入崔府正门的谢淮州。
谢淮州沉沉黑眸,漠然睨向着他。
原来如此。
王三郎扶着贴身随侍的手站起身来,他唇角勾起笑意:“原来,崔姑娘背后是谢尚书,难怪这般有恃无恐。”
话音刚落,王三郎听到外面巷道甲胄相碰之声由远及近。
他看向院墙外,见巷道内火把光影张牙舞爪映亮了粉墙青瓦,心中大骇,镇定向后退了两步思索对策。
王三郎身后的死士道:“公子,来的人不少,我们从侧门先走……”
他带来的死士还正与玄鹰卫纠缠,王三郎也未迟疑,转身便在死士护卫下离开。
秦妈妈见状,吓得缩在门旁,目光却在乱局中搜寻自家姑娘,生怕自家姑娘受伤。
“锦书,去扶起秦妈妈。”元扶妤慢条斯理站起身,盯着王三郎的身影,“云燕,别让王三郎跑了……”
余云燕转头,只瞧见了王三郎消失在廊下的一片衣角。
她迅速脱离与死士的纠缠,追了过去。
雨滴稀稀疏疏落在院中青石板上,谢淮州立在崔家正门檐下,定定望着朝他走来的元扶妤。
虔诚带金吾卫进门时,看到立在门前的谢淮州,抱拳行礼:“谢尚书。”
“虔大人,快把崔府围起来,别让人跑了!”立在谢淮州身侧的何义臣对虔诚说完,便迎到元扶妤跟前,“你没事吧?”
虔诚颔首,命下属传令围住崔府。
元扶妤跨上门口台阶,对谢淮州道:“没想到,谢大人会亲自来救人。”
“崔姑娘胁迫,我怎敢不来?”谢淮州说着看到元扶妤耳朵上的血迹,眉头一紧,抽出帕子递给元扶妤,“耳朵。”
元扶妤一边用帕子擦耳朵上的血迹,一边道:“金吾卫有护卫京都治安之责,虔诚虔大人在这里寻常,可谢大人不宜出现在崔宅。”
元扶妤将帕子递还给谢淮州:“下雨了,谢大人带着裴渡回去早些歇息。今夜……谢大人未曾来过,救我的是虔诚虔大人和玄鹰卫的副掌司何大人。”
见元扶妤并未受伤,谢淮州接过帕子随意将血迹叠入帕子内:“王三郎瞧见我来了。”
“他活不过今晚。”元扶妤说。
谢淮州将帕子塞回袖口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元扶妤。
这话,就连虔诚听到后都是一愣。
崔四娘一个商户女,怎么敢轻飘飘说出要一个世家公子死的话来。
“王三郎本就命不久矣,若放任阎王收他的命,给他留足够的时间……他一定会用他的死为王家换取利益,这样的人留着,就是个祸患。”元扶妤道,“王三郎体弱多病,又不积阴德,来做这杀人勾当,撑不住咽了气,难道不应当?”
虔诚握紧腰间配剑,看了眼谢淮州线条冷峻的五官,低着头不吭声,又朝何义臣看去。
见何义臣表情未有任何变化,虔诚不禁在心中估量起这崔四娘心黑手狠的程度。
雨中厮杀声停歇。
裴渡踩着已湿的青石地板上前,拱手同谢淮州道:“都死了,没能抓住活口。”
世家死士,从来都是两个下场,逃走活,被抓死。
“你若以为王三郎是能任你摆弄的草包,就太自负了。”谢淮州对元扶妤道,“他今日敢冒险前来,你就不怕他手中有其他筹码?”
“他若能活过今夜……”元扶妤看了眼虔诚,“虔大人、何大人与我们,今夜都未曾见过谢大人,王三郎说谢大人来了,岂非是别有目的,想栽赃谢大人与我这个商户有所来往,好动摇谢大人权力根基?阻谢大人为天下学子讨公道?”
何义臣想到元扶妤让余云燕假传闲王殿下口谕时,叮嘱余云燕去一趟琼玉楼的事。
他道:“谢大人,来之前我同您说了的,王家因崔四娘拿到王家春闱泄题的证据,今夜来杀崔四娘,阻崔四娘为天下学子讨公道,这消息明日便会传遍京都,若王三郎说今日见了谢大人,就是怕谢大人严查此案。”
谢淮州盯着元扶妤含笑的眼,将帕子塞回袖口,道:“玄鹰卫的人留下,今夜……我与裴渡都不曾来过。”
元扶妤上前一步凑近谢淮州,示意谢淮州附耳。
谢淮州从善如流,俯身低头。
元扶妤压低了声音道:“一会儿崔家着火,有段日子不能住,有劳谢大人帮忙给我这一大家子,找一个落脚之地。”
谢淮州侧眸瞧着元扶妤。
“谢大人曾提出过科举封弥考校,崔家这场火,能助谢大人达成所期。”元扶妤如是说。
谢淮州直起腰脊,望着元扶妤轻笑一声,带裴渡离开。
·
王三郎身子本就不好,此刻在死士护卫下往偏门疾走,已然气喘吁吁,面色惨白难看。
他薄唇绷着,咬牙坚持。
一行五人冒雨来到侧门,两个死士搀扶着王三郎,两位死士上前拉开黑漆木门。
五人刚跨出崔府,巷道内就响起了刀剑相搏与喊杀之声。
“公子快走,我来断后!”
崔家往内开的两扇黑漆木门被火光照亮,搏杀的幢幢人影如皮影戏一般映在门板上。
刚走出崔家宅院的王三郎,此刻被一柄短刀抵着咽喉,僵直着脊背,一步一步退入崔家门内。
余云燕面色沉沉盯着喘息不止的王三郎,问:“王三郎是自己去前厅,还是我帮你去前厅?嗯?”
雨噼里啪啦落下,冲刷着崔家正厅前青石地板上的死尸与鲜血,鲜红混着雨水不断蜿蜒流入院中排水的水渠之中。
屋檐瓦当滴答滴答,很快在廊庑下挂了一扇雨帘。
灯火澄明的屋内。
尽管已是困兽,王三郎还是保持着世家公子的气度,身姿笔挺立于厅内。
见只有元扶妤一人坐着,王三郎心中嗤笑。
金旗十八卫余云燕、玄鹰卫副掌司何义臣,还有这位把控金吾卫,名为长史实行大将军之权的虔诚都还站着……
崔四娘她一个商户女,竟然敢落坐?
难不成当她是长公主吗?
生于世家,王三郎天然轻贱商户杂籍,不过是涵养好,也是平日里接触不到罢了。
可想到今日崔家院中,玄鹰卫与王家死士刀钺相见之间,崔四娘稳坐当中毫无忌惮的神色,王三郎清楚,他着实将崔四娘给小瞧了。
这一次王三郎认栽,他败在了轻敌之上。
锦书带崔家奴仆上来,为众人奉上热茶,余云燕、虔诚、何义臣这才都落座。
王三郎环视一周,不见谢淮州,他看向元扶妤:“谢尚书呢?”
“谢尚书?”元扶妤还是那副浅笑的模样,“三郎带人控制我崔家上下,欲取我性命,这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即便是谢尚书来……也不能徇私枉法。”
王三郎一听这话,便知元扶妤的意思。
“明白了。”王三郎笑着开口,“所以今日谢大人未曾出现在崔府,虔大人、何大人和金旗十八余将军都未看到,我若说见了谢大人,就是栽赃谢大人与商户往来。”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省。”元扶妤笑道。
王三郎点了点头。
谢淮州对长公主如此忠心不二,在长公主死后为护长公主国政披肝沥胆,为推行长公主所定国策机关算尽与世家交易。
如今冒出来另一个长公主心腹,谢淮州自然是会护其性命的。
就像当初,世家忌惮掌握百官秘辛的校事府,不论世家给出什么条件,谢淮州都不肯要了何义臣的命一样。
但,能让谢淮州亲自前来护其命的心腹,一定不简单。
王三郎视线再次落在余云燕和何义臣身上。
崔四娘初入京时,金旗十八卫、何义臣是跟着崔四娘一同去裴渡宅子的。
王三郎又想起他们王家九郎和十一郎死时,闲王是由金旗十八卫陪着去的玉槲楼,何义臣当时也是随侍在闲王左右。
闲王借由此事使用权力,正式入朝。
玉槲楼之事,王家失去两个子嗣,牵扯出太原虐杀孩童的案子。
帮着那几个罪妇将罪书挂在穹顶之人,却死在闲王所定的雅室内,还是翟家人。
随后,翟国舅失去了金吾卫的节制权。
再就是,他们家十三郎难为崔四娘,崔四娘虽因此事受罚,可却给自家和其他世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让替世家经营生意之人心生怨愤。
崔四娘虽然为商户女,可她是长公主心腹,又能让谢淮州亲自来救。
若她想脱了杂籍,随便给她头上按一个功劳便可。
可……
厅内,烛芯灯花一爆。
王三郎面上笑意敛住,猛然抬眼看向元扶妤。
层层迷雾拨开,王三郎终是正视起坐在正中的元扶妤。
她是冲着王家来的!
“看来是想明白了。”元扶妤语声漠然。
她从未小瞧过这病怏怏的王三郎。
事发之时王三郎不在京都,且王三郎身子不好,王氏之人不会事无巨细什么消息都传给王三郎,免他耗神。
最重要的,是王三郎骨子里有世家的骄傲,对皇室他们尚且能说出……皇权更迭,世族永存,那对崔四娘这个商户女,即便是长公主心腹,哪怕是智多近妖,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且在王三郎的心中,不论是金旗十八卫还是何义臣与崔四娘交好,都是因崔四娘顶着长公主心腹的身份,又低眉顺眼迎合,才能换得与他们为友机会。
但,此刻眼前的情景,已让王三郎意识到,崔四娘与金旗十八卫、何义臣交好,绝不是因为会逢迎拍马。
王三郎一瞬不瞬望着元扶妤:“你想杀我?”
如此坦然,丝毫不伪装,那便是不打算给他留活路了。
“难道今日三郎不是来杀我的?”元扶妤反问。
既然王三郎要杀人,怎好意思怪她也掀桌杀人?
“区区商户女,尔敢!”
锦书一脚踹在王三郎的膝窝,压着王三郎跪下。
元扶妤从芜城带来的女护卫进门,将被火烧过又被雨淋了些许的一沓文章放在桌案上,道:“姑娘,已经把他们泼了火油的柴火点起来了。”
王三郎让人在一间屋子周围堆了柴火,浇上火油,是准备杀人之后毁尸灭迹之用。
崔四娘这个时候让人把柴火点了?
王三郎挣脱不开锦书的压制,抬头阴沉着脸看向元扶妤,又看向虔诚:“虔大人,你也要与我们王家作对?”
虔诚已知这位平日眼高于顶的世家子今日必死,没兴致与他多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