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鹤鸣因小皇帝一番话心头震颤,重重叩首:“陛下!臣……臣有负陛下,罪该万死!臣已在族中严惩圈地亲族,也下令允百姓赎回耕田,求陛下宽恕翟氏……”
小皇帝听着翟鹤鸣的求情之语,垂眸睨着叩首不起的翟鹤鸣,眸色微冷。
他在翟鹤鸣面前缓慢踱着步子:“大昭才建国几年?祖父、姑姑两人励精图治,至今……大昭虽已不是最初的百废待兴,但突厥未平,世族势强,连年灾祸,大昭还称不上国富民强,连郑将军都知民生为重,方能兴国,舅舅……这是要朕纵着翟家瓜分大昭?”
“臣不敢!翟家万死也不敢有此心啊,陛下!”翟鹤鸣心慌不已。
翟老太太也惶恐不安,忙跟着跪下,膝行上前与儿子并跪在小皇帝脚下……
“陛下,翟家绝无此心,族中之人是见世家圈地为寻常事,受不住诱惑,守不住本心,这才效仿。他们贪财是真,可他们实是不知此事利害,加之灭突厥之战有损世家之利,有世家欲在郑将军出征前生事拖延,派人蛊惑翟氏亲族着眼圈地之利,又暗中煽动民乱,这才铸下大错。”
翟鹤鸣也急急抬头辩解道:“陛下明鉴,黜陟大使在蜀地已查清,此次民乱乃有人煽动,黜陟大使回京后陛下尽可询问!”
小皇帝在翟鹤鸣和翟老太太面前蹲下,双手扶起翟老太太,又单手扶住翟鹤鸣的手臂:“外祖母、舅舅,今日朕单独召你们入宫,就是要你们知道……圈地之风朕一定要严惩,绝不是交出几个翟氏族人就能平息的!”
翟老太太几乎跪不住,严惩……
“外祖母,您和舅舅可知世家为何要蛊惑翟氏亲族圈地?因翟家是朕的外祖家,朕不严惩翟家,翟家就是世家的挡箭牌,只会让世家更肆无忌惮,逼死百姓。严惩翟家,处置世家圈地之事,朕才会不落口实。”
翟鹤鸣喉头翻滚,求情的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小皇帝已经把话说的如此明白,他还有何颜面求情?
“舅舅,当着外祖母的面,朕与舅舅说些肺腑之言,如今朕还年幼,朝政并未尽在我手。寻常人家的稚子,若父亲、母亲早亡又怀揣巨额家业,只有舅舅能助自家外甥守。朕的家业……是大昭,朕只有你一个亲舅舅,舅舅该是母亲留给朕……朝堂之上唯一能助朕之人,舅舅得给我帮忙,而非添乱。”
这些话还是小皇帝头一次和翟鹤鸣说。
小皇帝这一口一个舅舅,一口一个让他帮忙守家业,让翟鹤鸣怎能不心生触动。
翟老太太和翟鹤鸣都明白,皇帝严惩翟家亲族圈地之事已无可回寰。
小皇帝要收拾世家,就得先挪开翟家这个挡箭牌。
小皇帝能念在血浓于水的份儿上,将他们单独召进宫,说这些话,已实属难得。
“陛下……”翟鹤鸣看着蹲在他眼前的稚子,红了眼眶,再次叩首,“是臣,愧对陛下期盼,没有管束好翟氏族亲。”
翟鹤鸣扶着翟老太太从殿内出来时,双目通红。
小皇帝那句要翟鹤鸣帮忙,就是要翟鹤鸣亲自上奏严惩翟家亲族。
虽然,翟老太太知道小皇帝用的是攻心之术,可血脉之浓也做不得假。
自古娘亲舅大,女儿死后……小皇帝也的确只有儿子翟鹤鸣能护着了。
一面是翟氏族亲,一面是女儿遗孤,怎么选翟老太太与翟鹤鸣心里清楚。
“儿啊,翟氏……不求现在,求将来吧!”翟老太太对翟鹤鸣说。
“儿子明白!”翟鹤鸣应声。
小皇帝已经决意严惩圈地之事。
郑江清都已送上请罪折子,助小皇帝遏制圈地之风。
翟鹤鸣是小皇帝的亲舅舅,他若不上折子请皇帝严惩翟家,便被郑江清比下去了。
翟家之所以有现在的地位,是因翟家是皇帝的外祖家。
眼下违拗小皇帝护住翟氏族人失去圣心,那来日小皇帝主政,翟氏的路就艰难了。
小皇帝的贴身太监,为伏在案前看书的小皇帝送上果茶和点心。
只听小皇帝问:“翟国舅送出宫了?”
“已经离宫了,按照陛下的吩咐,给翟老太太赐了肩舆,两人千恩万谢离开的。”贴身太监道。
小皇帝接过太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盯着桌案上……那封已经被他反复看了无数遍的纸笺,通篇文字皆是教导他御下之道。
【主幼国疑,驭鹞鹰之道,威慑之,利啖之,情系之。】
不知他今日做的对不对。
纸笺另一侧,摆着长公主元扶妤曾留下的文章。
小皇帝用过一块点心,喝了口茶,目光反复在两篇文字上游弋。
虽然字迹不同,但风格几乎如出一辙。
他的姑姑,文字从无拘束,不求工整华美,只求精准达意。
小皇帝手指在纸笺上点了点。
他这位叔叔背后的谋士崔四娘,当真是让他好奇万分。
·
元云岳眉飞色舞与元扶妤说着今日早朝之上的事。
“翟鹤鸣将请罪折子递上去,请求律儿严惩翟氏族人,整顿朝堂圈地之风时,你猜满朝文武是什么反应?”
元扶妤从善如流问:“什么反应?”
“鸦雀无声!”元云岳以一个极为舒坦的姿势,靠在矮椅靠背之上,抬手接过锦书递来的茶盏,“咱们就说,满朝文武……家中或者是亲族,未曾圈地的有多少?跟随翟鹤鸣一起跪地求情律儿整顿圈地之风的,除了翟鹤鸣一党之外,也不过只有三成官员。”
元云岳喝了一口茶,随手将茶盏放在桌案上,顺势手肘支住桌案,倾身凑近元扶妤。
“后来,律儿把郑江清走前的请罪折子递下去让人传阅,朝堂之上一通慷慨激昂,讲我那日入宫同他说的……元家之所以造反的原因,说断老百姓的活路,就是造元家的反,又亲自扶起翟鹤鸣,下令由翟国舅亲自严查圈地之事,说蜀地之事不能再发生!大臣一愣一愣的,他们哪见过律儿对他们说过这么多话,直山呼律儿圣主明君。”
元扶妤攥着书脊,抬手按了按眼皮,勾唇翻了一页书。
看来小皇帝书没白读,还怪会用人的。
连带着翟老太太一同召入宫中,不让翟老太太掣肘翟鹤鸣。
翟鹤鸣又看过小皇帝手中关于世家圈地的详细记录,不敢不严办。
而对其他官员来说,翟国舅狠起来连自家族亲都上奏请杀,更遑论旁人。
这下……翟鹤鸣怕要得罪不少人了。
“下朝之后,我听臣工三五成群议论,说律儿到底是元家人,虽年幼,但身上已有先皇和长公主执政时的影子。”元云岳托着腮望向元扶妤,压低声音道,“我也觉得律儿站在高台之上,轻缓踱步说那些话时,是当真有你的影子。”
余光瞧见窗棂外有风尘仆仆的护卫匆匆进院门,元扶妤慢条斯理合了手中书,视线跟随护卫到檐下。
不等锦书进来禀报,元扶妤便扬声:“锦书,把人带进来。”
元云岳也看向门外,眨巴着眼问元扶妤:“什么人啊?”
“跟着林常雪的人。”元扶妤道。
跟随锦书进门立在屏风前的护卫行礼,将背上的竹筒递给锦书。
“姑娘,这是林姑娘让属下带回来给您的。”护卫道。
“林常雪呢?”元扶妤伸手接过竹筒问。
“林姑娘一入城,便去面见陛下了。”护卫回禀。
听到林常雪已经安全回京,元扶妤这才放下心来。
她打开林常雪让护卫交给她竹筒,取出竹筒里的一叠雇契,还有一本记录这些雇佣之人详情的册子。
“这是林姑娘在此次闹事百姓中,发现的一些人才,柳姑娘已经将人都收入门下,因着是用姑娘给的银子安置的,所以算是姑娘的人,林姑娘让我将雇契送来给姑娘。”
元云岳闻言好奇凑了过来,翻开册子。
册子记录的很详细,比如这什么陈二牛,大字不识,但条理清晰,闹事之时有理有据,很会组织百姓,后面他与官府谈条件之时,也最为难缠。
还有一位叫周壮实的,在百姓闹事抢了粮仓之后,竟能与饿急了眼的百姓讲通道理,让抢粮之人把粮食交出来,由他们分配。
“这些没读过几本书的百姓如此厉害,难怪林常雪和柳眉要将人收入门下了。”元云岳瞧了眼雇契,都是十年。
这可是大昭律法雇契的最长年限了。
“下去找管事领赏,好生歇着吧。”元扶妤对护卫说完,又同锦书道,“等林常雪从宫中出来,让她来见我。”
这段日子元扶妤的眼皮子一直跳,前几日好不容易不跳了,这会儿竟跳得更厉害了。
她原想着等林常雪平安回京,她这毛病应当就好了。
难不成还真是和翟老爷子一般,中风的征兆?
元扶妤问元云岳:“之前裴渡送到你那儿的大夫,给你开的药有效果吗?”
提到这个元云岳眉头一紧,摇头:“说来也怪了,你还记得以前跟在我爹身边那个有腿疾的老奴吧?太医都束手无策,这大夫当真是给治好了,但对我……”
他掀起自己的袖子,给元扶妤看自己胳膊:“你看看……每日针灸,我穴位都扎成什么样了,除了让我犯困,愣是没什么作用!但那大夫说,喝的汤药、泡的汤药,加上他施针,三个月才能见效,试试吧!万一就真治好了呢。”
元云岳如今看出来,小皇帝比他强。
现在小皇帝还年幼,只要身子康复,以后能在国政上下功夫,必定是明君。
他得尽快为小皇帝试出药来。
元扶妤心想,改日让这大夫给她瞧瞧。
她手覆在名册上:“林常雪已经回来了,马少卿还未归……”
元云岳听元扶妤提起马少卿,神情也沉重起来,他看向元扶妤:“王家已经探明其中两路没有人证,集中死士去其他两路,不知人证能不能平安入京。”
“何义臣已经增派玄鹰卫。”元扶妤将名册放在一旁,端起茶盏,“马少卿也是个聪明人,他寒门出身,在毫无背景依仗的情况下,能这个年纪坐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可见是个有手段的,他知道只要这次能将此件案子办清楚,大理寺卿的位置就是他的,他一定会拼尽全力。”
而且,卢家和崔家惦记世家之首的位置已久,也已悄悄派人助马少卿护送人证。
想来凭借马少卿的聪明和手段,玄鹰卫和两大世家相护,人证应能平安入京。
送走元云岳,元扶妤在府上等着林常雪过来用晚膳。
余云燕也来了崔府。
谁知,暮鼓敲响也不见林常雪。
余云燕抱着双臂,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院子外瞧,那焦心的样子,恨不得跃上屋脊之上眺望。
可她看一眼闭目单手支着额头的元扶妤,又只能强行忍着。
灯火摇曳,余云燕走来走去,晃的元扶妤头晕。
“你别晃来晃去,晃的人头晕。”元扶妤双眼未睁,皱眉摆了摆手指,“去屋脊上看吧,别忍着了。”
余云燕踱步的动作一顿,看向元扶妤,眉头紧皱:“你怎么知道……我是忍着不上屋脊?”
余云燕记得,自己和这崔四娘相识之后,从来没有在等人时上过屋脊。
撑着额头的元扶妤闻言睁开眼,看着桌案上晃动灯影,正想怎么和余云燕说,便听余云燕道:“阿妤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嗯。”元扶妤挪开撑着额角的手,端起茶盏,“不等了,可能是蜀地的事情太多,林常雪事没说完,我们先吃。锦书……让人把晚膳拿上来。”
立在门外的锦书应声称是。
崔家家仆刚将晚膳摆好,何义臣便满头汗进了庭院。
看着何义臣急匆匆的身影,元扶妤攥着筷子的手收紧,目光跟随着何义臣直到他进门。
还未绕过屏风,何义臣便扬声:“王家已经探明,马少卿亲自带队的那一路未带人证,已派了大批死士出城,阻人证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