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桃香漫过海岸时,那道金影终于踩实了沙滩。
粗布短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沾着泥点的裤脚,竹篓里的野桃干随着脚步沙沙作响,发间那片桃叶晃了晃,竟真从枝头抖落片粉白花瓣,飘到他鼻尖。
\"谁家娃把天梯装反了?\"孙悟空仰头望着倒悬的玉阶,竹篓往肩头一颠,活像个迷了路的庄稼汉。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破空声——孙小朵抱着根金箍棒(分明是晾衣杆)倒翻下来,发梢的猴毛炸成小伞,落地时故意震得沙粒乱飞,叉着腰瞪圆眼睛:\"爹!
你迟到了十八年零三个月!\"
孙悟空被沙粒眯了眼,揉着眼睛直乐:\"哎哟我的小祖宗,路上瞅见你娘种的老桃树结得旺,捡桃儿忘了时辰......\"他掀开竹篓,桃干的甜香\"轰\"地冒出来,\"你闻闻,今年的桃儿比往年多晒了三个日头,保准甜掉牙。\"
孙小朵盯着竹篓里的桃干,嘴角却绷得更紧。
她想起十八年前在水帘洞等爹,等得把金箍棒画在墙上当马骑;想起十二年前在天庭偷酒,被天兵追得跳诛仙台时,攥着那根猴毛哭着喊\"爹快来\";想起三天前在无门之门下数台阶,数到第一千零八个时,指甲盖都掐进了石缝。
可此刻看着爹发间的桃叶、篓边的泥点,那股子委屈突然软成了,她狠狠揪了下他的衣袖:\"下次再敢忘时辰,我就把你竹篓里的桃干全喂给四海龙王!\"
\"得嘞得嘞。\"孙悟空揉了揉她炸毛的发顶,目光忽然被远处的无桨舟勾了去。
萧逸立在舟头,正望着海岸上的热闹。
他本以为大圣归来该是雷动九霄,偏生眼前这人被渔妇拽住衣袖——那老妇人挎着竹篮,硬塞了两个热炊饼进孙悟空怀里:\"大圣,趁热吃!
我家那小崽子总说你当年闹天宫时踢翻了我家灶,可没你当年掀了南天门,哪来如今能晒炊饼的太平日?\"
孙悟空捧着炊饼愣住,竹篓里的桃干\"哗啦\"撒出两把。
萧逸低头,见舟底密密麻麻的刻名正簌簌褪去——那是他这百年替人刻下的心愿,\"求子寻亲报仇\",此刻全化作飞灰。
他伸手接住一粒,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灰未散,反凝成个青墨色的\"无\"字,悬在掌心三息,\"啪\"地落进沙里,竟冒出株嫩芽。
\"原来'无名'才是最长的名字。\"萧逸望着嫩芽笑出声,指尖拂过舟舷。
无桨舟突然转了个弯,朝着花果山方向漂去,船尾荡开的涟漪里,映着孙悟空蹲在地上捡桃干的身影。
\"小朵!
萧逸哥的船跑啦!\"韦阳的大嗓门从东边传来。
孙小朵回头,正见韦阳牵着牛,牛背上的小梨抱着影子娘的手直晃。
韦阳抬手一推牛背上的影光,那团暖黄光晕便打着旋儿飘向她和孙悟空。
光环绕着父女俩转了三周,落地时\"咔嗒\"一声——竟是圈青石板凳,每个凳面都刻着个\"家\"字。
老渔夫颤巍巍坐上去,裤脚还沾着海腥味:\"我爹到死都念叨'齐天大圣该是三头六臂',可我孙子......\"他摸了摸石凳上的刻痕,\"能在这儿看大圣啃桃干。\"
影光突然泛起涟漪,百年前的画面浮了出来:战火里,小娃抓着老父的衣角哭,老父抹了把泪把他塞进草垛;如今,同样的小娃(已变成白发老头)正蹲在石凳边,摸着刻痕掉眼泪。
没人说话,连海风都轻了,只听见影子里老父的声音:\"娃,好好活。\"
\"韦阳哥你又搞这个!\"孙小朵吸了吸鼻子,转身要捶韦阳,却见他正望着远处的二郎神发怔。
二郎神站在铁铺前,手里的铁锤烫得惊人。
他本想大步上前行个礼,可刚迈两步,就见孙悟空从竹篓最底层摸出个铁疙瘩——那是个缺了一角的锤头,接缝处闪着细密的焊痕,刻着\"勿忘火\"三字。
\"老杨,你当年在我山上打铁,锤头崩了角扔在桃树下,我捡着收了百八十年。\"孙悟空拍了拍锤头的灰,\"前日拿金箍棒当焊枪使,总算是补上了。\"
二郎神捏着锤头,指腹蹭过\"勿忘火\"的刻痕。
他想起少年时在灌江口打铁,第一锤就崩了角,气得当夜把锤头扔进桃林;想起后来做了二郎显圣真君,总觉得那锤头是没成器的耻辱;可此刻焊痕里映着孙悟空的笑脸,倒像是道烧红的火,把当年的委屈都熔成了热酒。
\"今晚打酒,不醉不归。\"二郎神突然转身往铁铺走,声音哑得像被炉灰呛了,\"我那窖里还埋着坛'显圣醉',当年嫌名字俗没喝......\"
\"得嘞!\"孙悟空应得爽快,刚要跟过去,就被孙小朵拽住后领。
\"爹!\"孙小朵从怀里掏出无字天书,\"你说好教我七十二变最后一变的!\"
\"最后一变?\"孙悟空瞅着天书直挠头,\"早教过你了呀——变'普通人'最难,你还没学会。\"
\"我变过村姑!
变过卖糖葫芦的!\"孙小朵急得跺脚,\"上次变老嬷嬷骗土地公的桂花糕,他都没认出来!\"
\"那不算。\"孙悟空蹲下来,和她平视,\"变村姑要记得摸锅底灰擦脸,变卖糖葫芦的要会吆喝'甜过王母的仙桃',变老嬷嬷......\"他突然伸手戳了戳她鼓成包子的腮帮,\"要记得把猴毛藏好,别一着急就炸毛。\"
孙小朵捂着腮帮瞪他:\"那你至少给我个信物!\"
孙悟空笑了,从竹篓最底下摸出个皱巴巴的桃核——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还沾着桃肉的残渣。
他塞进孙小朵手心:\"拿着,等你闹天庭时,就说是我批准的。\"
\"这算什么信物!\"孙小朵捏着桃核翻白眼,\"当年你给哪吒的火尖枪都能喷火!\"
\"桃核怎么了?\"孙悟空拍了拍竹篓,\"你娘当年就是拿桃核砸中我脑门的——\"他突然顿住,抬头望了望桃林方向,\"走了,老杨的酒要凉了。\"
\"爹——\"孙小朵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突然大喊,\"下次回来,记得带娘的信!\"
孙悟空脚步微顿,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风裹着桃香掠过,孙小朵听见极轻的一声\"好\",像片桃叶落在心尖。
日头西斜时,孙小朵蹲在花果山门口,盯着掌心里的桃核。
桃核上还沾着爹指腹的温度,她抠了抠上面的残渣,突然把桃核往土里一按。
\"等你发芽了,\"她对着土坑哼起小时候娘哄她睡的调子,\"我就拿金箍棒给你搭架子,再偷两坛瑶池的仙露......\"
海风掀起她的衣角,远处传来铁铺的打酒声、萧逸的舟桨声、韦阳的牛铃声。
孙小朵拍了拍手上的土,蹦蹦跳跳往水帘洞跑,发间的猴毛跟着一翘一翘,活像根急着报信的小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