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的麻鞋尖刚蹭到老桃树根,晨露就顺着枝桠滴下来,正砸在她鼻尖上。
她仰头眯眼,昨夜那朵开在没人看的后山的桃花,此刻正蔫头耷脑蜷在土坷垃边,花瓣边缘泛着浅褐,像被谁偷偷咬过一口。
“谢了?”她蹲下来,食指戳了戳那朵残花,又低头去看土堆——最中央的泥土正像被小猫扒拉过似的,细土粒簌簌往下滑,露出指甲盖大的湿润新土。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掌心刚贴上地面,腕间的毫毛突然“刷”地竖起来,像被谁拽了根线头,从指尖直麻到后颈。
“哎?”她猛地缩回手,盯着自己手背——那些跟着她闯过蟠桃园、偷过老君丹的毫毛,此刻正根根颤动,像久别重逢的小猴儿在挠她手心。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偷摘菩提祖师的人参果,被追得翻了三个筋斗云,最后躲在水帘洞石缝里,也是这副又痒又烫的感觉。
“父王说花果山的地是活的...”她嘀咕着,趴到地上,耳朵几乎贴住泥土。
山风裹着晨雾灌进衣领,她却顾不上,只睁大眼睛盯着土堆——刚才还只是细土滑动,这会儿竟有细碎的草屑被顶起来,像有人在地下吹泡泡。
“咚。”
她耳尖一跳。
不是声音,是震动,像小鼓槌轻轻敲在脑仁上。
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她后槽牙都跟着发酸。
这节奏她熟——去年她在东海龙宫偷喝桃花酿,醉得抱着定海神针打盹,迷迷糊糊听见的也是这动静,老龙王说那是海脉在“喘气”。
“饿了吧?”她突然笑出声,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是昨夜喝剩的茶渣。
她捏着茶末绕着土堆画圈,像小时候给小猴儿分枣子似的,“祖师爷爷说茶渣养根,你尝尝?”末了还蹲下来,对着土堆吹了口气,“可别学我,偷吃老君的茶饼被追得钻狗洞。”
当夜,花果山的猴子们都听见了怪响。
三儿抱着小崽子缩在石凳下,尾巴紧紧缠住娃的腰:“阿娘,地底下有河!”老猴儿捋着胡子往树上爬,却见月光里,桃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成了河——根须从这棵树的脚下钻出来,又扎进那棵树的土里,像无数条发光的蛇在夜游。
“小朵!小朵!”天刚蒙蒙亮,萧逸的声音就顺着山风飘过来。
孙小朵正蹲在溪边洗茶渣布包,抬头就见他裤脚沾着泥,手里举着半张皱巴巴的纸,“你看这个!”
那是座荒村,村口石碑上“忘言村”三个字缺了个“言”,像被谁拿石头砸过。
萧逸本想绕过去,偏巧裤脚被碑脚的碎瓷片勾住,一低头就看见半页纸——边角焦黑,正是他上月在天庭司过殿撕的赎罪名册。
“我们不想被记住,只想被当作人。”
字迹浮现在纸页上时,他的指尖正抵着“罪民丁氏”那行字。
不是墨写的,也不是刻的,倒像被风从纸里吹出来的,歪歪扭扭带着毛边。
他蹲在碑前看了半宿,直到晨雾漫过脚背,才把纸折成小船。
“放这儿?”他对着干涸的溪床嘀咕,“你说这儿能淌水?”小船刚放下,溪底的碎石突然“咔”地裂开条缝,水珠顺着石缝冒出来,像有人在地下拧开了水龙头。
等孙小朵赶到时,溪水已经漫过脚踝,几个光脚娃娃正追着纸船跑,裤腿卷到膝盖,笑得像刚从炼丹炉里逃出来的她。
“萧哥哥!”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扑过来,手里攥着朵野花,“船船载着星星!”萧逸低头看,水面上果然有细碎的光,不是月光,是从四面八方汇来的——东边山坳里那口曾泡过冤魂的老井,南边乱葬岗下那片渗过血泪的土,此刻都在往这条溪里送水。
“人心养的河。”孙小朵蹲下来,用手掬了把水,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比天河甜。”
韦阳是在给老妇送药时发现的。
那老妇摔了腿,少年阿牛背着她走了十里山路,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不是从前那种虚虚的灰影子,是带着金线的,像谁拿金粉勾了边。
他盯着影子看得出神,阿牛被看得发毛:“韦大哥,我脸上有灰?”
“没。”韦阳摇头,“你影子比我亮。”
当天夜里,他在村口立了面铜盘。
说是镜子,其实打磨得极糙,照不清人脸,倒能映出影子。
第二天清晨,铜盘前就围了一圈人——卖粥的王婶影子里浮着朵莲花,是她煮给流浪汉的一百碗热粥化的;补鞋的李叔影子里站着个小女娃,是他十年前救的被拐孩子;最奇的是那个总扛着刀的外乡人,影子里竟跪着个白发妇人,正往他手里塞热乎的炊饼。
“娘...”外乡人突然跪下来,刀“当啷”掉在地上,“我错了。”
天庭观心司的云使驾着祥云来查,刚把照心镜对准铜盘,镜面“咔”地裂成八瓣。
云使捧着碎片直跺脚:“怪了!从前人心像本书,翻两页就能读,现在倒像...像花果山的地!”
二郎神的铁锤是在偏山村的铁匠铺里响起来的。
他本想找个地方喝顿闷酒,路过村口就闻见铁腥气——老铁匠正抡着锤打锄头,风箱“呼哧呼哧”响,铁炉里的火却不红,是暖黄的,像灶膛里的柴火烧出来的。
“老丈,不用神火?”他凑过去,三尖两刃刀在腰间碰得叮当响。
老铁匠头也不抬:“神火烫。”他用铁钳夹起烧红的铁块,“那年天兵来收火,说凡火脏,要拿神火炼。我徒弟被神火舔了手,到死都喊疼。”他把铁块放到砧子上,“人心火才稳,你看——”
火星子溅到二郎神手背上,他没躲。
不是灼痛,是暖,像小时候在灌江口,娘给他捂手炉的温度。
他鬼使神差地接过风箱,鼓风的手劲拿捏得极轻,生怕吹熄了那点暖黄。
炉火“轰”地涨高时,两人影子在墙上叠成了重影——是当年神匠司里被炼化的凡人魂影,他们举着铁锤,眼里有光。
当夜,三界所有废弃的铁炉都冒烟了。
东海边的破船坞,西域的枯井边,连南天门废墟下的残铁堆里,都燃起了暖黄的火。
天庭工部的残魂飘在云端直哆嗦:“火...火归人间了?”
孙小朵是被地动惊醒的。
不是震,是“动”,像有人在她床底下轻轻摇摇篮。
她赤着脚跑到山顶,就见漫山的猴子都醒了,尾巴卷着树枝,耳朵竖得老高,齐齐朝东方跪坐。
“看啥呢?”她顺着猴群的目光望过去——南天门的废墟上,那株狗尾草竟比昨日高了寸许,草尖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着七彩,像谁把彩虹揉碎了撒上去。
“天线。”她突然笑出声,从耳后摘下最后一缕金箍棒的魂铁,“给你当肥料。”
魂铁刚埋进土里,地底就传来“轰”的一声,像有千万条树根同时拍掌。
她蹲下来,指尖触到地面——不是石头的凉,是活物的温,像小猴儿的肚皮。
“这次不是我种的。”她望着草尖的露珠,轻声说,“是地,自己想活了。”
后半夜起了风。
孙小朵裹着毯子坐在桃树下打盹,迷迷糊糊听见“沙沙”声。
她睁眼一瞧,离她最近的那棵老桃树,树根竟从土里拱出来一截,像老人伸懒腰似的,往东边挪了三寸——不是飞,不是走,是...自己在挪。
她张着嘴还没喊出声,就见第二棵桃树的枝桠轻轻碰了碰第一棵的枝桠,像在说“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