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站在五行山旧庙前，晨雾还未散尽，沾得她发梢都是潮意。
原本该是飞檐翘角的庙顶此刻只剩四堵残墙，像被谁恶作剧掀了盖子，倒显得天更阔了——可昨夜有桃叶簌簌落下来，叠成瓦状覆在墙沿；今晨墙根凝着露珠，竟有股淡淡的甜香，像有人悄悄摆了供果。
她本想转身回花果山找老猴儿讨酒喝，刚抬起脚，忽然觉得鞋尖被什么顶了顶。
低头一看，庙基的泥土正像活物似的翻涌，松松软软的，像老母鸡孵蛋时刨的窝。
她蹲下来，掌心贴在泥土上，凉丝丝的触感顺着指尖爬进血脉——这不是普通的土动，是地脉在震颤。
心神顺着震颤往下沉，她看见五百年前那道熟悉的气息了。
是齐天大圣被压五行山时，从石缝里渗进地底的生气。
此刻那些气息不再是困兽般的棱角，倒像老树根须，东一绺西一绺扎进三界的地脉里：北边连到北荒绿洲的胡杨林，南边绕着东海的珊瑚礁，西边勾着南荒的竹楼，东边缠着韦阳村的老槐树。
原来五百年不是困，是扎根。
“噗嗤。”她笑出了声，指尖的泥土还在轻轻起伏，像在回应她的笑声，“难怪他们修庙总少梁缺瓦——不是手艺差，是庙自己挑人呢。”话音未落，一阵风从残墙穿堂而过，吹得她耳坠子晃了晃。
等风再转回来时，墙根的野藤竟顺着风势缠成了道门的形状，藤蔓间开着小紫花，门扉随着风一合一张，“吱呀”声轻得像叹气。
她伸手摸了摸藤门，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原来门不一定要木头做的。”正说着，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鸟鸣，是萧逸那家伙的传讯鸟。
她直起腰拍了拍裤脚的土，往东边望了望——北荒绿洲的方向，该是那小子又在捣鼓什么“思想破壁”的新鲜事儿了。
萧逸蹲在北荒绿洲的沙地上，指尖捏着粒沙，阳光透过沙粒在他手背上投下个小亮点。
他正盯着这点光发怔，忽然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抬头望去，来者穿一身玄色官服，腰间挂着串玉钥匙，每走一步都叮铃作响——竟是旧天庭管看门的司阍官。
“萧小友。”司阍官勒住马，从怀里掏出块玉牌，“上头要重建通天门，锁一锁这乱序的三界。您看这门址……”他话没说完，萧逸突然把沙粒塞进嘴里，“噗”地朝他吹了口气。
细沙裹着风钻进司阍官的领口，他刚要发作，眼皮突然沉得抬不起来。
等再睁眼，自己正站在一片荒原上，手里还攥着那串玉钥匙。
他试着开“天门”，可举目四望哪有什么门？
只有自己的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脚底下的沙粒烫得他直跳脚。
“叔叔！”
一声童音惊得他转身，就见几十个小娃娃从沙里钻出来，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沙，手拉手围成个圈，“我们给你做门！”他们踮着脚晃身子，圈里圈外的沙粒跟着转，竟转出个圆溜溜的“门”来。
司阍官刚要摸钥匙，钥匙突然烫手——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趴在沙地上，手里的玉钥早化成了细沙，顺着指缝往下漏。
第二天他背着犁耙往绿洲深处走，忽见沙地上的草木自发弯成拱形，像给过路人搭的凉棚。
他伸手摸了摸草叶上的晨露，低声道：“原来门不是锁出来的……”
韦阳村的茶碗还搁在村口老槐树下，碗里的水纹随着光纹一圈圈荡开，像块会呼吸的玉。
这日他正闭眼打盹，忽觉脚边的土动了动——是西边边荒村落的方向。
那村子前儿闹了疫，村民怕传染，拿荆棘把村口扎得跟刺猬似的。
韦阳没睁眼，只把茶碗轻轻往地上一放。
茶水没溢，光纹却顺着碗沿钻进土里，像条发光的蛇。
三日后，边荒村的老槐树突然抽疯似的长根须，粗的细的全往地下钻，“咔嚓”一声穿透了村界的石头，缠上韦阳村的光纹土。
当夜，疫村的病人们都做了同一个梦：有个没脸的人摸着他们额头，掌心热得像晒过的棉被。
天亮时，最严重的老阿公竟能下地劈柴了。
村人顺着树根找过来，远远看见韦阳还在老槐树下坐着，茶碗里的水纹刚巧晃到他们脚边。
老村长“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碰得土块直响：“我们没请您来，可这树根……”他摸了摸脚边的光纹，“像自己开了道门。”韦阳睁眼笑了笑，没说话，只把茶碗往他跟前推了推。
二郎神的窑火这夜没烧，铁砧形的野草却全低下了头，像给老祖宗行大礼。
他蹲在窑前抠了抠指甲，把那把跟了他三百年的旧铁锤往窑顶一放——锤头磕在陶瓦上，“当”的一声。
千里外的铁匠铺里，正在打镰刀的张师傅突然打了个激灵。
他梦见自己打铁时溅起的火星没落地，反而凝成了铜门环，“叮当”响得人心底发颤。
李铁匠在补锅，火星子落进煤堆，竟也变出个门环，环上还刻着他小时候住的土坯房。
第二天，所有铁匠铺的门环都挂在了村口、巷尾、田头。
有个总跟人打架的愣头青踹了村口的门环一脚，门环“嗡”地响起来，竟是他娘喊他“狗蛋回家吃饭”的声音。
他当场红了眼，蹲在地上抽抽搭搭：“我娘走了十年了……”
二郎神蹲在窑前啃馍，听着远处飘来的门环声，嘟囔：“以前造门环是为了锁，现在倒成了听——听人心底的动静。”
月上中天时，孙小朵正踩着荒草往回走。
她突然停住脚，抬头望向东方——那里没有云，没有星，却有一道无形的门在缓缓展开。
说是门，倒更像团雾气，可她知道，那是千万个赶路的人、等归的人、想家的人，用念头堆出来的。
她没运神通，也没抬脚，就那么站着。
万里外的花果山，老猴儿刚要往酒坛里撒把野果，脚底下的石头“咔”地裂了道缝；东海渔夫收网时，船底的木板突然翘起条缝，像在催他靠岸；南荒的小娃娃抱着布老虎，床板“吱呀”响了声，露出道缝；萧逸叼着草茎，脚边的沙粒自动排成门缝；二郎神扛起行囊，窑前的野草让出条缝——所有人都没约，却在同一时辰，脚下的地自己裂开了，像在说：“进来吧，这是你家。”
盲童阿福牵着娘的手走在晨雾里，突然拽了拽娘亲的衣角：“娘，我刚才好像穿过一道门。”他娘摸了摸他的头，笑：“傻小子，哪来的门？”风从草尖掠过，草叶沙沙响，像是替他应：“没人锁，没人开，没人守——可你一念回家，门就自己亮了。”
孙小朵望着渐亮的天色，突然想起萧逸说过天庭废墟的野桃树又抽新枝了。
她拍了拍裤脚的草屑，转身往东边走——那里有断成两截的玉阶，有爬满青苔的蟠龙柱，还有一丛丛野桃，正把花骨朵往残墙上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