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花果山桃林时，孙小朵正踩着露水往小径深处走。
她今日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红裙，裙角沾着两片半干的桃花瓣——这是她特意让老猴婆改的，说是“翻跟头不方便，慢慢走才合适”。
小径上的光字比昨日更密了。
前几日是花瓣落下来排成“我在”，昨夜一场风过，连草芽都弯成了“我选”。
她停在一丛野菊前，看菊瓣上凝着的水珠里，竟映出半枚“我”字，像谁用细针挑着月光刻的。
水珠微颤，折射出淡金的光晕，仿佛那字在呼吸；晨风掠过耳际，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像谁在低语。
她伸手轻触菊瓣，指尖传来微黏的露水触感，花瓣柔软如婴孩的唇。
“小朵姐姐！”
胖猴从桃枝后探出头，圆滚滚的肚皮蹭着树干，声音像鼓槌敲在熟透的果子上，“我们跟着你走了半里地，脚底板烫得慌！”
瘦猴挠着耳朵凑上来，裤脚还沾着泥，脚步踩在湿土上发出“噗嗤”一声，“真没骗你，我刚才踩那块青石板，泥里突然冒光！”
孙小朵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胖猴的鞋尖。
泥地上果然有团浅金色的光晕，像被揉皱的云，触手温润，仿佛有生命在底下轻轻搏动。
她又扒开瘦猴脚边的草叶——“我试试”三个字正从泥土里渗出来，笔画歪歪扭扭，像小娃娃拿树枝画的，指尖划过，泥土微温，字迹竟微微发烫。
“这……这是我刚才想的！”瘦猴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发颤，“我踩下去时琢磨‘要是能自己选今天吃桃还是吃枣’，结果泥里就蹦出这几个字！”
孙小朵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突然站起来，沿着小径小跑两步，又猛地刹住。
脚边的泥土里，一行字正随着她的停顿慢慢显形——“我来了”。
泥土裂开细纹，像有无形的手在书写，字迹浮现时还带着一丝湿润的土腥味。
“再走！”她对着空气喊，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笑，笑声在桃林间回荡，惊起几只早起的山雀，扑棱棱飞向树梢。
这一回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数自己的心跳。
第一脚下去，“我走了”；第二脚，“我自己走”；第三脚，泥里的字突然断了，她低头看，发现是被一片飘落的桃花盖住了。
她蹲下身，轻轻吹开花瓣——“我自己”三个字还在，最后那个“走”被花瓣压出半道褶子，倒像多了道倔强的勾。
花瓣拂过唇边，带着微涩的清香，像童年偷吃的青桃。
“小朵姐姐看！”
脆生生的童音从身后传来。
瘸腿小猴正扶着桃枝往这边挪，左后腿上的旧伤还没好全，每一步都要顿一顿，木枝与泥土摩擦发出“吱呀”声。
他脚边的泥地上，歪歪扭扭爬着几个字：“我也能”。
字迹浅淡，却一笔一划都像用尽了力气。
孙小朵的眼眶突然热了。
她想起小时候被众神围在南天门，急得掉眼泪时，也是这样一只瘸腿小猴，偷偷塞给她半块桃子——那桃子甜中带酸，汁水溅在掌心，黏黏的，像此刻心头的酸胀。
她弯腰把小猴抱起来，却被他挣开了：“我要自己走！”
“好。”她蹲下来，伸出手，声音轻得像风，“那……一起？”
小猴的爪子轻轻搭在她掌心，粗糙而温热，像一块被阳光晒透的石头。
两人慢慢往前挪，泥地上两行脚印渐渐交叠——左边是孙小朵的“一起”，右边是小猴的“我也”，合起来竟严丝合缝，像两块等了千年的拼图。
每一步落下，泥土微响，像大地在低语。
千里外的星象台废墟里，萧逸正抡着铁锤砸石头。
他从前总说“星象要记在竹简上才牢靠”，如今却把刻满星图的残石一块块敲碎。
碎石飞溅时，他忽然笑了——当年他蹲在观星阁抄星谱，墨汁滴在竹简上晕开，老神仙骂他“不成体统”，现在倒好，连星台都成了铺路石。
笑声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惊起一群灰羽乌鸦，振翅声如旧书页翻动。
“萧先生！”挑水的村童跑过来，脚步踏在碎石上“咯吱”作响，“您铺的路能显字啦！”
萧逸抹了把汗，跟着村童往新铺的小径跑。
孩童蹦跳着踩上碎石，脚边立刻冒出一行字：“我要自己选书包颜色”；卖菜的老妇颤巍巍踩上去，“别再逼我拜虚神”；最妙的是县衙门的小吏，他刚踏上去，泥里就爬出歪歪扭扭的“我想公文案不加‘奉天承运’”。
“这哪是阵？”萧逸蹲下来，用指尖碰了碰“奉天承运”那几个字，泥土微凉，字迹却像有温度，“这是路。
路不说话，但人人都在留言。”
荒原上的韦阳裹紧了粗布斗篷。
无名小妖还在拿炭条写“新天条”，写一句就被风卷走一句。
他原想劝小妖别白费力气，可看那孩子写“神仙不准随便劈雷”时眼里的光，突然就坐下了——他小时候在土地庙跪断过膝盖，知道有些字，写出来就是活的。
炭条划过石头的“沙沙”声，像雨点落在干裂的田。
夜很深了，风突然停了。
韦阳摸黑掏出火折子，却见地上的炭灰正慢慢聚成一团。
露水落下来，炭灰吸饱了水，凝成块薄泥，触手微黏，像未干的墨。
次日清晨他醒来，泥块已经干裂成碎片，每片裂纹里都藏着纹路。
他一片一片拼起来，拼到最后突然笑出声——
“不准谁说——不准。”
他用指腹抚过裂纹，像在摸千万人的掌心，粗糙的纹路里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我”。
东海边的铁匠铺空了。
二郎神把最后一件犁头交给村妇时，炉子里的火正烧得旺，热浪扑面，灼得皮肤发红。
他抓起铁锤，看也不看就扔进熔炉。
火焰腾起的刹那，墙上竟映出当年持戟战天的影子，戟尖挑着南天门的琉璃瓦，威风得紧。
他抄起冷水泼过去。
白烟“嗤”地一声腾起，带着铁锈与水汽的腥味，影子碎成星星点点的火星，落进炉灰里，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次日清晨，他背着行囊往村外走。
路过晒谷场时，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追上来：“叔叔，你还回来吗？”
“神不回来。”他蹲下来，帮小丫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尖拂过她细软的发丝，“人一直在这。”
孙小朵站在花果山顶时，正是黄昏。
她望着山下的炊烟——东村的刘婶在熬桃胶，西村的阿贵正往酒坛里埋新摘的杨梅，连从前总板着脸的土地公，都蹲在田埂上帮农妇拾麦穗。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她裙角猎猎作响，布料拍打腿侧的声音像远去的鼓点。
她闭眼，听见山脚下的脚步声、锅碗碰响的声音、孩童的笑声，像无数根线在织一张网。
网里有拒绝、有选择、有尝试、有承担，不成句，却比任何经文都清晰。
“老头，你删了答案……”她对着风笑，声音轻得像落叶，“可我们，把过程走成了经文。”
方寸山的绿藤就在这时开花了。
花瓣薄得像层雾，风过时轻轻一颤，发出极轻的一响——像笔尖划过纸面，又像无人落款的签名。
暮色漫进桃林时，孙小朵站在小径入口。
她望着晨雾里若隐若现的光字，伸手摸了摸裙角那两片半干的桃花瓣。
远处传来胖猴的喊叫声：“小朵姐姐！
明早我要第一个跟着你走！”
她歪头想了想，从兜里掏出颗蜜枣含在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时，她突然想起昨日泥里的“我自己走”——那个被花瓣压出褶子的“走”字，倒比写在纸上的更鲜活。
山风掠过她发梢，带走一句轻不可闻的呢喃：“明天……该往更深的林子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