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尺寸!”叠锦肯定道,这一次语气坚定了许多,仿佛抓住了记忆中唯一清晰的线索,“那件龙袍,似乎比奴才往日见过的、娘亲绣制的其他龙袍都要……大上一些。无论是衣身的长度,还是袖子的长短,整体的尺寸规格,都比从前的要长。”
她怕自己表达不清,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就像是并非为同一个人制备的一样。”
并非为同一个人制备!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淡脑海中的迷雾!
龙袍,乃帝王专属,其制式、规格、纹样皆有极其严格、不容丝毫差错的规定!每一针每一线都必须符合礼制!绝不可能出现“尺寸有异”这种低级错误!更何况是出自苏州织造局顶尖绣娘之手!
一件“尺寸偏大”的龙袍……这意味着什么?这绝非简单的做工失误!想来是有人在利用苏州织造局的技艺和资源,行那僭越悖逆之事!
林淡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愈发沉稳,追问道:“叠锦,你本姓什么?你还能记得你原来的家住在苏州城何处吗?”
“回老爷,奴才本姓俞,”叠锦努力回忆着,眼中带着迷茫,“但是家具体在哪个坊哪个巷,奴才那时年纪太小,实在记不清了,只恍惚记得家门口似乎有棵很大的银杏树……”
“俞……”林淡默念了一遍这个姓氏,将其深深刻入脑中。他看着惊魂未定的叠锦,温声道:“好,我知道了。你且安心。明日我便派人去寻你表哥吴贵,将他买进府中安置。”
叠锦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和感激的光芒。
林淡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只是,兹事体大,牵连甚广。为安全计,我会先将他安排在城外庄子里做事,不会立刻让他进府。你需牢记,今日你我之间所言种种,绝不可再对第三人提起,包括你表哥在内!你可明白?”
“是!奴婢明白!谢老爷大恩!”叠锦重重磕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又带着对未来的惶惑不安。
待叠锦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林淡独坐良久,指尖冰凉。叠锦所述虽模糊,但指向的可能性太过骇人。他需要确凿的信息。
他铺开信纸,提笔蘸墨,思索片刻,落笔如飞。这封信是写给远在苏州的堂嫂唐蔓的父亲,苏州司马唐大人的。
信中,他并未提及叠锦,只以查询旧案为由,恳请唐司马暗中代为查访:约三年前,苏州织造局中是否有一俞姓织户或官员因事获罪,尤其是是否牵扯到龙袍规制、僭越等事,以及其家眷下落如何。言辞恳切,并暗示此事或关涉重大,请务必隐秘行事。
写罢,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一名心腹护卫,命其即刻启程,亲自送往苏州唐府,面交唐司马本人,并等候回音。
护卫领命,连夜出发。
时光荏苒,转眼三月已过,京畿之地已步入深冬,寒风凛冽。这一日,那名风尘仆仆的护卫终于带着唐司马的回信返回。
林淡屏退左右,让人带护卫下去好生休息领赏。他独自在书房中,拆开了那封沉甸甸的回信。
唐司马在信上所言,证实了林淡最坏的猜想。
信中说,经多方秘密查探,约三年前,苏州城东确有一户俞姓人家,男主人在织造局任个小管事,其妻俞吴氏是局中顶尖的绣娘。
他家确实卷进了一桩天大的案子——义忠亲王老千岁谋逆案!罪名正是暗中为义忠亲王缝制僭越礼制的龙袍!事发后,俞家男主及其妻以及数名涉事工匠皆被锁拿进京,据说早已被处决。
因林淡特意来信询问,唐司马又着绝对可靠的心腹详加查探,方才得知这其中确有骇人隐情。当时被此案牵连的绣户不止俞家一家,但几乎所有的绣娘,包括那位技艺超群的俞吴氏,很可能都是无辜的!
原来,苏州织造局的织户虽多为女子,但衙门从不直接与女子交易。每次领取宫中之命,未出阁的女子由父亲代为接洽,出阁后则由丈夫出面。当初为义忠亲王秘密缝制龙袍的勾当,就是织造局内被买通的管事,暗中找了几家贪图重利、胆大包天的男人,瞒着家中真正干活的绣娘接下的私活!
然而,绣娘们常年与针线尺寸打交道,手感眼力极准。龙袍规制她们烂熟于心,那突然变化的尺寸如何能瞒得过?确有绣娘发现异常后,惶恐不已,告知丈夫让其去询问管事,甚至退还银钱拒绝绣制。可悲的是,那些利欲熏心的男人早已被金银迷了眼,非但不听,反而斥责妇人多事。
更有刚烈者,见丈夫不肯回头,曾试图上告衙门。可那知县,恐怕早已被渗透或打点过,非但不认可绣娘的话,先是以“妇道人家胡言乱语”为由不予受理,后来竟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试图告发的绣娘及其家人抓了起来,彻底堵住了悠悠之口!
也就是说,这场泼天大祸,根源在于男人的贪念和官场的腐败,那些真正凭手艺吃饭、甚至试图反抗的绣娘,反而成了最无辜的牺牲品!
林淡看完了整件事情的骇人始末,只觉胸中一股郁气难平,既为叠锦一家的悲惨遭遇感到愤懑,又对那黑暗的勾当感到心寒。
他长叹一口气,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温暖的书房,吹得书页哗哗作响,也让他因愤怒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望着窗外寂寥的夜空,一弯寒月孤悬,清辉洒落,却照不尽人世间的冤屈与黑暗。他就这样伫立窗边,默然凝视了将近一刻钟,任寒风吹拂衣袍。
虽然临近新春,佳节气氛渐浓,但林淡心中已无半分喜庆之意。他知道,这件事不能就此沉默。那些被冤杀的绣娘,那些破碎的家庭,需要一个公道。而这桩旧案背后反映出的织造系统弊端与监管漏洞,更是亟待整饬,否则难保不会有下一个“俞家”!
决心已定。他猛地关上窗,转身回到书案前,铺开奏本,提起那支仿佛有千钧重的笔。
他要上书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