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趁着林淡还愣神的功夫,林清已经抱着那床锦被,像只偷了腥的猫儿似的,一溜烟蹿上了床。
锦被上用金线绣着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流光溢彩,被他这么一搅,簌簌地抖落满床细碎的光晕。
“二哥,天色不早了,早些安歇吧,弟弟我可先睡了。”
他话音带着得逞的笑意,话音未落就麻利地裹紧被子面朝里躺下,一双杏眼紧紧闭着,长睫毛却忍不住微微颤动,摆明了是在装睡。
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床榻正中央,彻底断绝了林淡想在上面滚上几滚的念想。
林淡瞪着那霸占了自己一半领地、裹得像个蚕蛹似的弟弟,哭笑不得,最终只得认命地吹熄了蜡烛,在那剩下的、被挤压得有些可怜巴巴的半边床上躺下,听着身边人很快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心里那点想要打滚撒欢的念头,彻底化为了无声的叹息,湮灭在黑暗里。
翌日一早,天际还是一片沉沉的墨蓝,星子尚未褪尽,凛冽的寒气仿佛能透过窗纸钻进来。
卯时初,林淡就被林伍轻声唤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勾勒出林伍恭敬的身影。
十二月京城的早晨,冷得呵气成霜,离开温暖的被窝简直是一种酷刑。林淡一边打着哈欠任由小厮伺候着穿上冰冷的官袍,一边瞥向里侧——林清裹着他的锦被,睡得正沉,脸颊红润,呼吸绵长,一副不知人间疾苦、安然酣梦的模样。
两相对比,林淡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哀怨,简直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刺骨几分。
唯一能聊以自慰的,便是他如今已熬到了五品官,总算有资格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坐着马车去上班了。
若还是从前那般,需要顶着刺骨的寒风骑马穿越半个京城,那滋味,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骨头缝里都冒凉气。
本朝虽无明文律例规定,但官场之中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
五品以下的官员,鲜少有乘坐马车的,一来未免过于招摇,恐惹物议;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囊中羞涩,实在负担不起。
一般而言,唯有三品以上的堂官大佬,或是世代勋贵之家的子弟,出门方以轿子代步,显赫身份,从容不迫。
而四、五品的官员,则多以马车出行,既保全体面,也比轿子快上许多。
至于五品以下,通常便是骑马或者是驴。
因为,即便是这看似寻常的马车,背后却有一个关键——家中须得养得起马。本朝马价虽不算极度昂贵,一匹寻常代步的马匹约需二十至三十两银子,好些的也不过四十两左右。但养马却是一项持续的开销,光是草料、豆料、马夫的人工,一年下来至少也需十二两白银。
以他自身为例,五品官的年俸为十九石,折合白银约一十九两,全年俸禄共计二百二十八两。单看数字,似乎养匹马绰绰有余。
可实则不然,京官开销浩繁,人情往来、衣食住行,处处要钱。
也亏得他本就家底颇丰,若真是个毫无根基、仅凭俸禄度日的寒门官员,用这二百多两银子在京城养活一大家子人,恐怕捉襟见肘,时常要面临饥荒。
因此,许多家境清寒的官员,便会选择以驴代步。一头健驴不过三、五百文钱,一年的喂养成本也仅在三两银子上下,无疑是实惠又俭省的选择。
――
那一头,天色依旧漆黑,林淡早已在户部衙门的直房里点起了蜡烛,就着那一点跳跃的昏黄光芒,开始埋首于浩繁的卷宗公文之中。
另一边,林清一直睡到天色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被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方才悠悠转醒。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手臂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搭,触手所及一片冰凉,被窝里早已没了温度,显见他那位勤勉的二哥起身已久。
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起床梳洗,神清气爽。之后便去给祖母请安,和黛玉一起陪着祖母用早饭。
席间看着黛玉用调羹小口小口喝着粥的乖巧模样,心情愈发舒畅,在心中暗自琢磨他以后要是有了女儿,也要养成侄女这般。
用罢早饭,他便和黛玉一起,脚步轻快地前往书房,听朱先生讲学。
如今朱先生已为黛玉开讲《四书》中的《孟子》。
先生教学极有法度,深知黛玉年纪小且体质偏弱,每日只讲授一个半时辰,便会让她休息一刻钟,之后再教导一个时辰的棋艺或绘画,张弛有度。
林清每日雷打不动地在一旁旁听。
他虽早已读过这些经典,但温故而知新。更主要的是,朱先生不愧为当世大儒朱玄之子,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每每讲解经义,总能另辟蹊径,发前人所未发,让林清每每听得入神,只觉得如饮醇酒,受益匪浅。
在黛玉休息的那一刻钟里,林清有时会拿出自己近日所作的策论文章,恭敬地请朱先生点评指正;有时则会与先生探讨一些经史疑难,或是闲谈几句时事文章。
朱先生见他好学深思,也颇为喜爱,总是悉心指导,畅谈不倦。
待黛玉重新开始学习琴棋书画时,林清便退回自己的书房,静心攻读诗书,或是练习文章。
到了晚间,估摸着他二哥该下衙回府了,他便将白日里积攒下的疑难问题整理出来,兴冲冲地跑去寻林淡探讨求解。
偶尔兴致来了,或是问题实在太多,他便又耍赖似的蹭在哥哥房里住上一晚。
这般日子,有良师指点,有兄长可依,有幼女相伴,读书进益,生活无忧,林清只觉得心胸开阔,畅快无比。
最为直观的体现便是,他每日埋首书卷,只觉得思路格外敏捷,记忆分外清晰,所学所悟,往往能举一反三,真正是事半而功倍。
林清的日子过的惬意无比,可京中另一户人家正如烈火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