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南二中高二主任办公室。?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暴雨。办公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某种消毒液的凛冽气息。
易容成张林清的冷清,刚刚挂断了一通至关重要的通话。
他将那个老旧的按键手机随手丢在堆满作业本的办公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斜倚在褪色的皮质椅背里,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投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
林七夜正伏在另一张旧桌子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专注地默写着什么,微微低垂的脖颈显得线条有些紧绷。
冷清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办公室的空气凝滞了片刻,只有窗外偶尔掠过树梢的风声和林七夜笔下的声响。
他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清了清喉咙,酝酿出一种刻意放缓、带着点师长特有的温和却又有些莫名粘稠的语调,低声唤道:
“七夜同学,过来一下~”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林七夜的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他抬起头,那张清俊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眉头微蹙,清澈的目光投向办公桌后的“张老师”。
“怎么了,张老师?”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语气里是学生对师长应有的尊重。
冷清——或者说,“张老师”——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忧虑和神秘的笑容。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开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手指在里面摸索了一下,
然后抽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有些毛糙的白色纸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仪式感,仿佛递出的不是纸条,而是某种烫手的山芋。
“喏,”冷清笑着,将纸条递向林七夜的方向,指尖稳定,眼神却像钩子一样锁定了少年的反应,“拿着。”
林七夜愣了一下,目光在“张老师”的脸上和那张小小的纸条之间快速逡巡。
一丝疑虑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掠过心头,但他没有迟疑太久。
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几步走到办公桌前,带着薄茧的手指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又似乎承载着某种重量的纸条。
入手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干燥触感。他低头,视线落在缓缓展开的纸条上。
上面是一串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数字,笔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写就的——一串电话号码。
“嗯?”林七夜抬起头,眼中的疑惑更深了,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询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纸条的边缘。这串陌生的数字,与此刻凝重的办公室氛围格格不入。
冷清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
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他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足以让林七夜清晰捕捉到的语调说道:
“七夜,”他省略了同学二字,语气莫名地亲近了几分,“这是你一直想感谢的那位冷清医生,冷医生的电话号码。前几天我就帮你联系过他了,想着替你道个谢……”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七夜的神情变化。
果然,听到“冷清”这个名字,少年清亮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握着纸条的手指也微微收紧。
“但是呢……”冷清的声音拖长了,叹息般吐出一口气,眉宇间凝聚起真实的愁绪,“电话是打通了,可他的情况……唉,不太好。真的很不好。”
“电话里,他声音听着很虚弱,嘱咐我不要多提他的事,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说,麻烦?”
冷清的身体又向前倾了一点,距离林七夜更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少年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到对方身上一瞬间绷紧的气息。
“总之呢,他让我什么都不要说。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他将目光牢牢钉在林七夜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现在电话号码给你了……我觉得,如果你真有什么话想对他说,或者想……确认些什么,还是找个合适的时间,自己亲自跟他联系比较好。”
他把“亲自”和“确认”两个词咬得略重。接着,他抬起手,带着一种长辈安抚晚辈的姿态,轻轻地、但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拍了拍林七夜的肩膀。
那触碰很短暂,
却像传递了一道微弱的电流。
“哦,对了,”就在他收回手,准备转身离开时,又状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畔的低语,
“告诉你一下,记住,他的情况真的不太好……小心为上!凡事多留个心眼。”
这句话说完,他没再给林七夜任何询问的机会,径直拿起桌上的教案,步履略显急促地走出了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空旷的办公室里,瞬间只剩下林七夜一个人,以及窗外愈发阴沉的天色。
他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似乎还残留着“张老师”指尖温度的纸条,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句“小心为上”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张老师今天的态度很奇怪,语气、眼神、动作,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和刻意感。这些话听起来是关心和提醒,但字里行间仿佛藏着另一层意思……
是在暗示什么?冷医生到底怎么了?
“情况不太好”指的是什么?
是生病了?
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
那句“小心为上”,是针对电话本身?
还是指冷医生这个人?或者……
是他可能带来的某种未知的危险?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冲撞,却找不到一个清晰的出口。
这份困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回荡在嘈杂的走廊里。
已成为好友的班长安卿鱼背着书包,
关切地凑过来,想要像往常一样护送他这个曾经的“病号”回家。“七夜,一起走?”安卿鱼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真诚。
但林七夜此刻心乱如麻,那张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口袋里。
他需要独处,需要安静地梳理这团乱麻,也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环境去尝试拨打那个电话。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回绝了:“不用了,卿鱼,今天我想一个人静静。真的。”
安卿鱼看着他眼底深藏的凝重和疏离,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关心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那……你自己小心点。”
目送好友略显担忧的背影消失在放学的人潮中,林七夜深吸一口气,独自融入了暮色渐浓的街道。
他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
只是凭着双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承载着太多沉重记忆的地方。
穿过日渐繁华、霓虹初上的街区,
拐进那条相对僻静、被高大梧桐树荫遮蔽的小巷深处。
尽头,就是他现在称之为“家”的地方 —— 一栋孤零零矗立在坍塌的孤儿院旧址附近的小屋。
这间屋子,是在七年前那片燃烧成焦黑废墟的老宅基址上,重新建立起来的。
它比记忆中的老宅要小得多,格局也简陋了不少。
七年时光,沧海桑田,
城市的面貌日新月异,周边的建筑早已拔地而起,更新换代,唯有这片角落,重建的速度似乎被刻意放慢了。
这栋小屋是近三年才勉强完工的,低矮,灰扑扑的墙皮,在周围林立的新楼阴影里显得格外局促和苍凉。
唯一的“宽裕”,是门前那个用低矮砖墙围起来的小院子。
面积确实比过去老宅的院子大了不少,但在林七夜眼中,这空旷的土地没有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
院子大了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会絮絮叨叨关心他冷暖的姨妈……
那个会跟在他身后甜甜叫着“七夜哥哥”的阿晋……
他们都不在了。
永远地消失在了七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官方冰冷的死亡记录上写着:死于火灾导致的建筑物坍塌。
只有林七夜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一层薄得可怜的遮羞布,是警方和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所谓“守夜人”,为了掩盖真相、避免引发恐慌而编造的拙劣谎言。
真相是……
子弹!
冰冷的、撕裂空气的、带着死亡尖啸的子弹!
他们是被枪杀的!
就在他的面前!
那一夜,他自己也险些命丧黄泉。双臂被高速旋转的子弹无情贯穿,骨头碎裂的剧痛至今仍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祟。
那个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凶手,似乎对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存有一丝奇异的“仁慈”,或者说是冷酷的“观察”,最终没有补上致命的一枪。
随后,不知是凶手故意为之,还是意外,老宅厨房的煤气被引爆了。
轰然巨响中,
烈焰冲天而起,吞噬了一切。
然而,命运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在那片足以将钢铁融化的地狱火海中,在亲人殒命的废墟之下,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从那一天起,从一个拥有平凡温暖家庭的孩子,骤然坠落为无依无靠的孤儿。
那种骤然失去一切的冰冷和孤寂,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望,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想象其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