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的死寂,如同湿透的裹尸布,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堵塞了耳朵,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设备间内,只有远处生物质脉络那微弱而固执的、如同腐烂心脏般的搏动绿芒,勉强勾勒出狼藉的轮廓,却驱不散那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和绝望。
李维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每一次微弱到几乎停滞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右手焦黑伤口那钻心蚀骨的灼烫。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那片被昏暗绿光照亮的、刚刚发生终结的区域。
冷澈的尸体倒在那里,姿态扭曲,如同被丢弃的破败玩偶。她身上那套残破的暗银色作战服如今更像是一堆沾满污秽的碎布,勉强挂在被严重损毁的机械和血肉之躯上。胸膛那个自毁造成的巨大贯穿伤口触目惊心,边缘不再流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变化——墨绿色的、如同拥有生命的菌斑和细小的肉芽状增生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伤口边缘疯狂地滋生、蔓延,爬过冰冷的金属部件,覆盖苍白的人类皮肤,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它们在…消化她。吞噬她残存的机械和血肉,将她转化为这片瘟疫之地新的养料和一部分。
这就是“净痕”指挥官,一个被绝对逻辑驱使的、冰冷高效的杀戮工具,最终的归宿。没有荣耀,没有意义,甚至没有一场像样的战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倒在这片被遗忘的地下坟墓里,被她誓言要清除的“污染”本身所同化、湮灭。
李维的心中没有任何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虚无。又一个生命的逝去,以如此荒诞而残酷的方式,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绝望之路上,增添了一笔浓重的血色。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那正在被“消化”的尸体上移开,落回墙角。苏清雪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被他用残破金属板勉强遮挡着,仿佛外界的一切血腥与疯狂都与她无关。她脸色苍白,呼吸微弱,那条惹祸的机械臂沉寂着,接口深处的幽绿光晕微弱而稳定,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触,真的只是无意识的、偶然的能量逸散。
真的是偶然吗?
李维不知道。他只知道,冷澈最后那破碎的、充满挣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鬼魂,开始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时枢…它…恐惧的…不是…灾难…”
“…它…恐惧的…是…”
“…‘选择’…的…可能性…”
“…还有…‘错误’的……”
恐惧…选择?错误?
这些词语,与他认知中那个冷酷、绝对、如同命运化身般的“时枢”形象,格格不入。时枢推演未来,发布指令,清除异常,一切不都是为了所谓的“时空稳定”吗?它怎么会恐惧“选择”和“错误”?对于一台至高无上的逻辑机器而言,“错误”不应该是需要修正的代码,“选择”不应该是需要优化的算法吗?
除非…
一个冰冷而骇人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出的毒蛇,缓缓缠上了李维的心脏。
除非…“时枢”所谓的“逻辑”和“稳定”,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或者更可怕…一个基于恐惧而构建的…囚笼?
它恐惧的不是灾难本身,而是…无法预测?是变量?是像苏清雪这样,超越了它逻辑模型、拥有无限“可能性”和可能带来“错误”结局的存在?
所以它要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派出冷澈这样忠诚的棋子送死,也要将“可能性”扼杀在萌芽里?只为了维持那个它所能计算、所能控制的、“稳定”的…哪怕可能是绝望的…未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时枢”…究竟是什么?它真的只是一台冰冷的超级计算机吗?还是说…它本身,也存在着某种…缺陷?或者说…私心?
李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伤口和寒冷更加冰冷。他仿佛窥见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而那冰山之下的黑暗,深不见底。
就在他思绪混乱,试图在这令人窒息的真相碎片中拼凑出一点模糊轮廓时——
滋滋…噼啪…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流杂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声音的来源…正是冷澈那具正在被菌斑覆盖的尸体!更准确地说,是来自她那只半碎裂的、裸露着精密元件的机械右耳内部!
只见那耳蜗深处,一点微弱的、暗红色的光点,如同垂死的萤火虫,极其不稳定地闪烁了几下,随即,一个更加微弱、扭曲变形、却依旧能辨认出是冷澈声音的电子合成音,断断续续地、如同幽灵低语般,从那残骸中飘了出来:
【…逻辑…核心…备份…最后…信息…残留…】
【…听…着…关联体…】
【…时枢的…推演…并非…完美…】
【…它…隐藏了…关键…变量…】
【…关于…‘潘多拉模因’的…真正源头…并非…‘普罗米修斯’…】
【…以及…苏清雪…真正价值…并非…‘钥匙’…而是…某种…更古老的…共鸣…】
【…数据…不足…无法…解析…但…‘初始实验室’…记录…可能…】
【…找到…‘守望者’…它…或许…知道…】
【…小心…时枢…它…恐惧的…是…被超越…】
声音到这里,猛地变得更加尖锐和扭曲,充满了巨大的惊恐,仿佛录制者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终极恐怖!
【…不对!…不止…如此!…它的推演…显示…所有时间线…最终…都…会…】
【…湮灭…!…无论…如何…选择…!…苏清雪…只是…加速…或…延缓…但…终点…不变…!】
【…所以…它…选择…最可控的…毁灭…清除…变量…维持…‘稳定’…直至…终末…】
【…这就是…‘时枢’的…‘理性’…!…这就是…我们…效忠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变成了凄厉的、充满自我毁灭意味的电子尖啸!
然后,那点暗红色的光点猛地爆开,化作一缕细微的青烟,彻底熄灭。
冷澈的尸体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菌斑滋生的窸窣声。
李维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冷澈残存的逻辑核心…在最后时刻…竟然保留了这样一段信息?!是回光返照?是逻辑崩溃后的幻觉?还是…“方舟”AI的污染能量阴差阳错地…激活了某个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必知晓的备份记录?!
信息量巨大到几乎要撑爆他的头颅!
时枢隐藏了关键变量?
潘多拉模因的真正源头不是“普罗米修斯”?
苏清雪的真正价值是“古老的共鸣”?
“守望者”?那又是什么?
最可怕的是…所有时间线终将湮灭?!苏清雪只是加速或延缓?!而时枢的“理性”,竟然是选择一条“最可控”的毁灭之路,通过清除变量来“维持稳定”,直到终点?!
这…这简直…
疯狂!彻头彻尾的疯狂!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他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寻找归途…意义何在?!难道最终都逃不过湮灭的结局?难道他们只是在不同的死法之间做选择?
一股巨大的、足以将人彻底压垮的绝望和虚无感,如同深渊巨口,猛地向他吞噬而来!
就在他的意志即将被这恐怖的真相残响彻底击溃的瞬间!
嗡…
他贴身口袋里,那个一直沉寂的、【墨衡的机关核心】,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微弱却坚定的震颤!这一次,不再是警示,而是一种…温和的、带着某种奇异安抚力量的、稳定的搏动。核心那点绿色光晕透过口袋布料,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那冰冷的绝望。
与此同时。
墙角下,一直昏迷的苏清雪,她那沉寂的机械臂接口深处,那点幽绿的光晕,也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极其同步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在回应…也仿佛在…否定。
李维猛地回过神,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口袋那微弱的绿光,又猛地转头看向墙角那同样微弱跳动的幽绿。
绝望依旧冰冷。
前路依旧渺茫。
终点依旧未知甚至恐怖。
但…
冷澈的残响,是真相吗?还是逻辑崩溃后的癫狂臆想?时枢的推演,就一定是绝对的吗?如果终点注定湮灭,那此刻这微弱跳动的绿光,这顽强存在的生命,又算什么?
“选择”…“错误”…
冷澈说时枢恐惧这些。
或许…正是因为恐惧,才证明其…存在的价值?
李维缓缓握紧了左拳(右手已废),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他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虚无和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和身体支撑着,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但他眼神中的迷茫和绝望,正在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看透了最坏结局后,反而被逼出的、近乎蛮横的…不甘和…倔强。
就算终点是湮灭。
就算时枢的推演是正确的。
那又如何?
至少,在抵达终点之前…
路,要由自己来选!
错,也要错得…心甘情愿!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冷澈那正在被菌斑吞噬的尸体,眼神中已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平静。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挪地,走向墙角昏迷的苏清雪。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用还能动的左臂,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她冰冷的身躯再次抱了起来。
女孩很轻,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
他没有再看那具尸体,也没有再看这片绝望的地下坟墓。
他抱着她,转过身,目光投向了设备间那唯一的、通往更深黑暗的出口——那条之前被生物质堵塞,此刻却被“净痕”强行清理出来的主通道。
通道深处,依旧弥漫着浓郁的不祥气息,仿佛通往巨兽的咽喉。
但那里,也是唯一可能找到“初始实验室”,找到“守望者”,找到…哪怕一丝渺茫的、不同于时枢推演的…“可能性”的方向。
走吧。
无论前面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抱着怀中最后的希望与毁灭的钥匙,迈开了脚步,踏入了那片更深沉的黑暗。
身后,菌斑吞噬尸体的窸窣声,仿佛一曲冰冷的送葬挽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