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林少裳的舱室。
她已事先摒退了左右,就连柔儿也没有留在身边,满脸凝重的样子。
柔儿是她的心腹,几乎知道她身上的所有秘密,但仍不能留下。
可见,事情不小。
陈余见状,也不多绕弯子,直接走到她身边,开口问道:“有事找我?正好,我也刚想找你。要不,你先说?”
林少裳严肃之色,板着脸不苟言笑。
看样子是已经暂时放下了半个月前的那次“尴尬”,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过来,只说了两个字:“看看!”
陈余接过,还没来得及看。
她便负手伸手,来到舱室的窗口前,凝望着江水,缓缓接道:“昨夜,船队后方的一艘小艇遇袭。刺客不伤人命,却留下一张字条,便是你手上之物。”
陈余望着手中的字条,神色忽而微变。
只见字条上写道:呈大景林岳陛下亲启,我部得到确凿情报,蓬莱东瀛人昭昭野心,意图染指我邦社稷,已人尽皆知。日前,不断增兵驻守暹罗之舰队,可用于登陆作战兵卒,已达二十余万。
更有强征暹罗人之伪军队伍十数万,装备精良,恐有异心。东海舰队名存实亡,此前主力已被秘密调往南境剿灭海盗,至今未归。若海战起,东境海岸必失。正值我朝内乱,各方互有立场。
然,不论内乱胜败几何,皆是我大景天朝之内事,不然外邦蛮夷插足,更不容狼子坐收渔利。凡我大景人士,当奉行先攘外而安内事之举,以挫败蛮夷染指之心。否则,唇亡齿寒,大厦倾覆。
望,慎之斟酌。
字条上并未署名,刺客不伤人命,却留下字条,本意便是来通风报信的。
陈余看后,目光闪动,脸色缓慢凝固起来。
东瀛人竟在暹罗海港屯兵数十万,并强行征集了十几万的暹罗伪军?
这已经算是明牌了呀...
正想着。
身旁的林少裳问道:“你怎么看?东瀛人屯兵暹罗,野心昭然若揭,不可不防。他们若趁着我朝内乱,朝廷大军全力应对反贼之际,伺机登陆...我军恐难以两线对敌。最关键的一点是,如果他们与反贼联手,恐成大患。”
她说着话,脸色越发冷肃,犹见恼怒的样子,“另外,让朕最感愤怒的是,东海舰队的主力被调往南境剿灭海盗之事,朕居然全不知情。这支舰队一直是拱卫东境海岸的中坚,职责重大,岂可随意调动?”
“再者,南海舰队的实力比之东海犹有过之,何须调动东境的海防力量支援剿匪?而且,南境在庆皇叔的治理下素来相安无事,百姓安居,何曾出现过什么大股势力的海盗团伙?”
“定是有人欺上瞒下,故意调走东海舰队主力,意图配合东瀛人的侵略野心!可见,朝中已出奸逆。而朕这个皇帝被蒙在鼓里,若非有人暗中通风报信,竟不知东境海防已然空虚...实属可恨!”
“如果让朕知道谁在后面操纵此事,定诛其九族!但可疑的是...调动水师精锐,需要朕的虎符。而朕记得未曾将虎符交予任何人,是谁有这么大的能力,仅凭一句话就把东海舰队的主力支走?”
陈余听着,插嘴道:“陛下认为呢?”
林少裳迟疑了一下,却道:“朕若有怀疑之人,岂还用问你?你不是要与朕合作吗?现在便是你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帮朕把这个人找出来。朕这次出巡,只带了严烈。可这个狗东西...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贪赃枉法,眼下并无可用之人。”
“而你既坐了严烈的位置,不交你手,还能交给谁?还有,你说...这封密信是谁送来的?对方直接道出朕的名讳,可见对朕的行踪了如指掌。”
听此。
陈余并没有第一时间恢复,幡然沉思起来。
林少裳或许看不出这张字条上的隐秘,陈余却可以看出一二。
字条上的笔迹在陈余看来非常熟悉,就正是石有容的笔迹。
换言之,是石有容派人送来此信,提醒林少裳有东瀛人秘密登陆,并屯兵暹罗半岛。
至于石有容为何要通风报信的原因,就更加不难理解。
东瀛人若在东海岸登陆,反贼便是腹背受敌,少主阁下向朝廷通风报信,既可借朝廷之力阻止他们登陆,又能暂缓已方的压力,一举两得。
朝廷若把重心转移到对付东瀛人身上,云州三郡便可伺机缓口气。
而石有容之所以能直接点出“林岳”的名字,是之前从陈余口中得知。
说起来,还是因为石有容的缘故,陈余才会怀疑林少裳的真实身份。
因此,她知道林少裳就身在前往徐州的舰队中,便不见多怪。
顿了顿。
陈余没有选择暴露石有容,转而道:“陛下与其去纠结是何人在通风报信,不如正视眼前的问题。东海舰队主力被私下调离驻地之事,其实你并非没有怀疑的对象,而是不愿相信罢了。是吧?”
“朝廷水师衙门设在南境,统管东海、南海两大舰队。而你那位庆皇叔深耕南境六道多年,虽没有兼任水师提督,但却与关系缜密,对吗?若说有人能跳过虎符直接调兵,在南境...除去林天庆,不出其二。”
“恰好,东海舰队正是去的南境海域,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不过是你自认为他忠心,不愿开口承认而已。”
林少裳被他戳中心里,蓦然一怔:“你...”
“陛下无需激动,庆王爷是先帝的托孤重臣,也是你的五皇叔。你对他多有信任,不愿妄自揣度,也是正常。但身为帝君,你又不能太过于主观臆断,认定林天庆就绝对没有问题。”
陈余笑着道:“因此,你还是决定要查一查此事,看看林天庆是不是真有问题,敢瞒着你调动东海舰队,为敌谋取便利。只是...你身边暂无人可用,便想到我这个刚刚被提任的锦衣卫副指挥使。”
“一来,我与林天庆并无过节,也无利益往来。由我去彻查此事,可保证绝对的客观。二来,你也可趁此验证我有没有本事与你合作。若有,你可斟酌对我释放善意。若无,便不入你法眼。等你处理完反贼石先开与东瀛人的事儿,下一个就轮到我。”
“是这样吗?陛下。”
他眼中带着一抹笑意,不缓不慢地说道,恍如一眼看穿了少帝陛下的心思。
令林少裳再次一怔,暗道这逆贼...竟看穿了朕的心思?
但不及开口,就见陈余摆了摆手,接道:“陛下也无需承认,或者否认。关键在于解决问题罢了,这事儿...我接了。本无需向你证明什么,但涉及东瀛人,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插手。”
“到了徐州之后,一个月内,我会给你答案。”
说完,也不犹豫,转身就要离开。
林少裳神色一紧,显得有些不忿。
这个逆贼...还真是小有聪慧,朕还没说出口的事,他就已然猜到,看来也是有些本事的。
但他怎么总是如此无礼?
见面不行礼也就算了,居然还说走就走?
哼!
还真当朕不存在了?
想着,她随即板着脸,不悦道:“站住!你别太自作聪明,朕从未怀疑过庆皇叔,只是警惕东瀛人的野心而已。就算真是庆皇叔私自调动东海舰队,若能及时改过,朕亦不会怪罪。至于你,务必查清东瀛人的阴谋!”
陈余轻叹,知道这死丫头又在嘴硬,便应付了她一句:“小奴遵旨。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
她立马拒绝道:“你不是也有事找朕吗?说!”
陈余来找她,本就是为了东瀛人之事。
但有了石有容的通风报信之后,说不说其实已经一样。
回头望了她一眼后,便答非所问般道:“陛下的脚伤好点了没?”
林少裳一诧,“你问这作甚?”
她虽反问,却也补充一句:“已无碍!”
陈余淡然一笑:“那就好,陛下要多注意身体啊。有事没事多走动一下,别老是闷在屋里。既已无事,那我先撤。”
林少裳一听,脸上的诧异更甚。
嗯?
就这事儿?
他扬言也有事找朕,只是为了问问朕的扭伤是否痊愈了?
他在关心朕?
可他怎会如此好心?
心中狐疑着,林少裳并不愿相信他只是为此而来,目光闪动道:“你不会想说...此来就为问问朕的伤势吧?”
陈余装出一副纳闷的样子,“那不然呢?陛下因我而伤,我关心一下你,不也正常吗?”
他呵呵笑着,违心一句。
实际上,根本就不关心她的事。
至少,目前没有。
说完,不等林少裳再多说,就开门离去。
临走之时,还不忘嘱咐门口的柔儿,一副主人家的口吻:“好好照顾陛下,不可再生意外。不然,杂家不饶你!”
如此一言。
本是人前做戏,摆摆自己“九千岁”的权威,顺便震慑一下柔儿。
毕竟,这个小宫女可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
听在林少裳耳中,却产生了某种额外的意思。
这个逆贼什么意思?
他这是在关心朕?
他为什么会关心朕?
而且这次他对朕的态度,远比前几次要好得多...
该不会是...看上朕了吧?
不不不!
这个逆贼胆子再大,也不敢把注意打到朕的身上吧?
绝无可能!
可是,他又为何突然关心?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区区乡野莽夫,根本就不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
但刚才,只是提起东瀛人与东海舰队,他便联想到了庆皇叔。
乃至于...连朕对庆皇叔有所起疑都猜到了,如此城府与思路,绝非一般人所具备的。
估计...就连满江镇居民,以及小衙役的身份也只是一种掩饰!
此子必定另有来历!
想着。
她看向正步入房中的柔儿,沉声问道:“离开灵川之前,朕下密旨让灵川县令暗查陈余身份,可有眉目?”
柔儿一愣,寻思了几秒,才目光闪烁道:“有了。半个月前灵川暗卫就已差人送来密信,倒是那时...陛下突然扭伤了脚。奴婢一时惊慌,竟忘了禀报此事,还请陛下恕罪。”
“密信仍在奴婢身上,陛下提起,奴婢方才记起。”
说完,便快速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低头呈上。
林少裳脸色一沉,还没接过,就先不悦地说了一句:“你做事怎能如此疏漏,万一那是朝廷军机呢?可知延误的后果?你以前没这么粗心的!”
柔儿一惊,赶忙跪倒“恕罪”。
而这宫女乃两面人物,实际上却并非因为林少裳惊于受伤而延误此事,而是刻意为之...
林少裳轻哼一声,这才摆手接过。
看过之后,却是俏脸微变:“什么?这怎么可能?他竟是...不可能!”
她极为震惊之色,不由来回踱步。
柔儿微微抬头,试探性问道:“陛下,是此贼的身份有异吗?”
林少裳拿到密信时,信封上的封蜡还是完好的,说明柔儿私下没有私自拆开过。
林少裳沉默片刻,瞟了柔儿一眼,“不该问的别问!速速回信灵川县令,告诉他...朕要的不是可能,而是准确的消息!命他确认此事,朕回宫之前要知道准确答案!”
柔儿也不敢多问,起身应是离去。
林少裳的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的密信上,满是惊讶,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那家人早就战死,无一生还。但万一是真的,他岂非与朕是...”
她没敢把话说完,竟显一抹忌惮之色。
同一时间。
徐州县城外。
正在排队入城的队伍中。
村上惠子的车驾上,某人现身进入车厢后,便传出一声惊讶话语:“纳尼?此事当真?”
她的话说得有些大声,惊动了车旁的几个脚夫,纷纷向马车投去异样的目光。
下一秒。
村上惠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大,当即压低声音对面前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说道:“是否已经查验清楚?”
中年人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真容,就正是武田津。
“回惠子小姐,属下已调动武田家这些年派入大景的所有细作,并再三探查。得到的回复皆是...慕容雪已被封为贵妃,此时正陪同微服私访的大景皇帝经水路下江南,应该不会出错。”
武田津郑重道:“而属下也已经亲自去查验过,途经满江水道而来的那支巨大船队,不论规格与防卫严密程度,全是一流。虽无法近前求证,但想必是少帝无疑。”
村上惠子大喜:“好极了。如果这位大景少帝此来,是去江南。那她肯定要现在徐州码头登陆,再转陆路往扬州!只因,满江水道并不过境!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此?”
武田津回道:“估计三日内。”
“好。命令队伍掉头,先不入城,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
“哈依。”
武田津把身旁的斗笠重新戴上,刚要下车离开。
村上惠子似乎临时想到了什么,又叫住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