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外,残阳如血,檐角铜铃被风撞得仓啷作响,像催命的更鼓。
李太医的解药已熬了整整三个时辰,药鼎里黑浪翻涌,苦腥之气顺着风缝钻进寝殿,混着血与龙涎香,闷得人作呕。
皇后攥着杏影的湿冷小手,指甲不知不觉把掌心掐出半月血痕。
就在最后一味“深海珍珠”研粉入鼎时,殿门“砰”地被撞开——
去取药的羽林郎将滚进来,满面尘土,膝行几步,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皇上……天山雪莲……被劫了!”
短短一句,像冰水浇进滚油锅。
皇上正俯身给杏影擦额角虚汗,闻言动作一滞,慢慢直起身。那一瞬,殿中灯火仿佛被抽走氧气,火苗噼啪矮了半截。
“再说一遍。”皇上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
羽林郎将却吓得伏地如蝼蚁,喉咙里发出咯咯颤声:“回程至西山道,二十名暗卫尽数……尽数被割喉,雪莲……不知所踪。”
话音未落,皇上抄起案上药盏,狠狠掼向铜镜。
“咣啷——!”
碎瓷与药汁四溅,镜面炸出蛛网裂纹,映出他扭曲的怒容。那里面不再有九五之尊的从容,只有嗜血的兽。
“好,好得很!”皇上低笑两声,陡然拔高嗓音,“朕的公主命在旦夕,竟有人敢动御用药引!是当朕死了吗?!”
他一脚踹翻身前鎏金药鼎,黑稠药汁泼了满地,吱吱腐蚀着织金毯,白烟直冒。太医们齐刷刷跪倒,额头紧贴地,无人敢喘大气。
皇后猛地起身,却因久跪踉跄,扶着床柱才站稳,声音尖利:“皇上,此刻不是发怒的时候!杏影等不起!”
“朕知道!”皇上霍然回头,眼底血丝纵横,像困兽撞笼。他一把扯下腰间九龙玉佩,掷于地上,玉碎声清脆刺耳。
“传朕口谕——”
“封宫!九门!京畿卫、锦衣卫、东厂,悉数出动!搜!就算把京城翻过来,也要把雪莲连人带骨给朕刨出来!”
“凡涉案者,无论王侯公卿,就地格杀!诛连三族!”
内侍总管李德全从未见天子如此失态,连滚带爬去传旨。皇上的嗓音已嘶哑,却仍在殿内回荡:
“另,着宗人府即刻提审沈氏!朕给她一夜时间,若她吐不出雪莲下落,明日午时,以谋逆弑君之罪,凌迟于市!”
皇后闻言,泪目倏地睁大,却终究没出声。她明白,此刻的皇上,已不再是丈夫,而是一把被怒火与恐惧烧红的刀,谁碰谁亡。
皇上俯身抱起气息奄奄的杏影,像抱一团随时会化的雪,声音低得只剩气音:
“朕的宝贝,皇阿玛让他们血债血偿……你撑住,好不好?”
孩子苍白的小嘴动了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殿外,暮鼓沉沉,似为即将血流成血的京城,提前敲响了丧钟。
暮鼓未绝,宫门已闭。
坤宁宫檐角残阳被乌云一寸寸吞没,像有人用黑绸慢慢蒙住整座皇城。风更急了,铜铃乱撞,仓啷声里竟混进极轻极轻的“嗒、嗒”——不是雨,是血珠顺着羽林郎将的甲缝滴在金砖上,声音被夜色放大,像更漏倒计时。
皇上仍抱着杏影,臂弯僵成铁铸。孩子的小脸在宫灯下半透如纸,睫毛每一次轻颤,都似在剪断他一根心弦。
忽地,她指尖动了动,勾住他龙袍金线,力道轻得像蝶触,却让他浑身一震——
“……冷……”
皇后扑到榻沿,将杏影另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泪砸在孩子手背,烫得她一颤:“娘在这儿,娘在这儿……”
皇上抬眼,眸中血丝已结成蛛网,却奇异地不再咆哮,只低声问李太医:“若缺雪莲,还能撑几时?”
老太医以额触地,声音像破风箱:“回皇上……公主寒毒已入心脉,若无雪莲为引,最多……天明。”
“天明。”皇上重复这两个字,像在嚼碎自己的骨头。他俯身,把杏影放进皇后怀里,动作轻得怕碰碎她,却在抽手时带落龙袍上一颗盘金纽扣——“嗒”,滚进血污里,像枚弃子。
他转身,面向殿门,背脊在灯火下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李德全。”
“奴才在。”
“取朕的佩剑来。”
李德全双膝一软,几乎瘫倒。那是太祖御赐“擒龙”,自先帝宾天便再未出鞘,剑出必见血,剑收必封魂。殿内众人霎时面白如纸,连铜铃都似被吓住,风声忽止。
皇后却在这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她:“皇上要亲自动手?”
“朕的女儿等不起。”皇上没回头,只抬手,掌心向上,像讨要自己的命,“朕欠她一条命,便用血还。”
李德全捧剑而来,双膝跪行,剑身乌金,吞口雕龙目嵌红宝石,在灯里像睁开的修罗眼。
皇上接剑,指尖摩挲剑鞘,忽然笑了——那笑冷得让殿内温度骤降:“沈氏不是嘴硬么?朕亲自去撬。”
皇后猛地起身,杏影在她臂弯里滑下一寸,吓得她慌忙抱紧,声音却拔高:“沈氏是沈国公独女!你若凌迟她,明日边疆三十万沈家军——”
“那就让他们反。”皇上终于回头,眼底一片荒原,“朕宁可江山翻覆,也绝不换朕女儿一命。”
话音未落,殿外忽传急促脚步,像骤雨砸瓦。一名小内侍连滚带爬扑进来,脸白得泛青:“启禀陛下——”
“说!”
“沈……沈氏自戕了!”
殿内死寂。
皇上眸光一颤,旋即眯成细刃:“死了?”
“尚未……”小内侍浑身抖如筛糠,“她用金簪刺喉,被狱卒拦下,只剩一口气,却……却在墙上留字。”
“什么字?”
“——‘雪莲在我手,欲换公主命,独上望京楼。’”
皇后倒吸一口冷气,望京楼是皇城最高处,毗邻九门,俯瞰京畿。楼外,即是无边夜色与十万禁军。
皇上却忽然笑了,笑声低低滚过喉咙,像龙吟在深潭:“好,好一局棋。”
他抬手,擒龙剑出鞘寸许,寒光如月,映得他眉眼森冷:“摆驾望京楼。朕倒要看看,她拿什么跟朕谈条件。”
“若她敢耍朕——”剑身完全出鞘,龙目红宝石在灯下像滴血的瞳,“朕便让她沈氏一族,在这城楼下一盏茶内,死绝。”
皇后抱紧杏影,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鬼魅:“若她真拿得出雪莲……皇上预备拿什么换?”
皇上脚步一顿,没回头,只留一句——
“朕的命。”
殿门轰然中开,夜风卷着血腥与药气灌入,吹得皇后裙裾猎猎,像一面残旗。她低头,看见杏影睫毛又颤了一下,这一次,孩子的小指稳稳勾住她衣带,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远处,望京楼灯火骤亮,像黑暗中有人举起一盏招魂灯。鼓声再起,却不是暮鼓,是战鼓——
咚、咚、咚。
为即将开始的交易,也为即将结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