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偏殿
漏鼓已过亥正,宫门本该下钥,却见一盏青绢小灯沿着永巷疾行。灯上“太医院”三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像一粒将熄未熄的萤火。
常院判一路几乎小跑,冠带歪斜,袖口沾了夜露。皇后口谕传来时,他正核对明日请脉的折子,一句“公主有伤”吓得他打翻朱砂,满案猩红。
偏殿铜帘半卷,地龙烧得旺,仍压不住药香里的几分冷。杏影、衔杏并肩坐在小榻,面前摆着一只鎏金小盂,盂里盛了半化未化的冰——方才宫女们怕她们掌心肿起,按旧例先冷敷。
两双雪腕露在灯下,指节处已鼓出蚯蚓般的红痕,边缘泛着紫,像一瓣瓣被夜雨打湿的杏花。
皇后立在帘侧,身上只披了一件月白缎衫,鬓边金钗已卸,乌发散下一缕,黏在微微汗湿的额角。她不言,目光却像两根极细的银丝,牢牢拴在太医的指尖。
“微臣常怀瑾,叩见——”
“免礼。”皇后声音发哑,“先看伤,再论礼。”
常太医膝行半步,从药箱里摸出一块素绢,垫在杏影腕下。指尖轻按,小姑娘猛地一抖,却咬牙没出声。
“掌骨未折,筋络微伤,”常太医低声回禀,“但皮下已见血瘀,若明早不消,恐肿至臂弯。”
衔杏的伤略轻,却因她皮肤更薄,紫痕里已透出血丝,像雪地里拖出的细笔朱砂。
皇后喉头动了动:“可留疤?”
“回娘娘,公主金枝,微臣不敢使寻常瘀药。”常太医从箱底取出一只羊脂小玉盒,揭开,内里是一抹半透的碧色膏脂,“此膏用雪蛑、冰片、月下茸,配紫玉芙蓉汁,日夜三次,三日可褪紫,七日无痕。”
说罢,他又拈出两丸指肚大的赤金丹丸,以温酒化开,让公主分服,“活血疏瘀,免得夜里发热。”
宫女们捧来素纱,要将药膏匀开,皇后却伸手:“本宫来。”
她坐在榻沿,指尖蘸了碧膏,先点在杏影掌心。药膏凉得像深井里捞出的月,小姑娘倒抽一口气,皇后立刻放轻力道,指腹顺着掌纹,一圈一圈,把药揉进肌肤,也仿佛把一句句未出口的“疼不疼”揉进去。
到衔杏时,小丫头终于绷不住,眼泪啪嗒落在皇后手背上。皇后用拇指给她抹泪,却把自己眼眶里的潮意一并蹭了出去。
敷完药,常太医又取来两副极薄的鲛绡护掌,叮嘱夜间不可乱动,不可碰热汤。
“若半夜里跳了脉,或疼得睡不着,即刻传臣。”
皇后点头,命宫人赏太医一荷包金叶,却在他临出门前低声补一句:“今夜的事——”
常太医连忙回身,额头抵地:“微臣今夜只在太医院整理脉案,未曾离院半步。”
帘外更鼓三敲,殿内灯火暗了半寸。
皇后替两个女儿把鬓发别到耳后,声音轻得像窗外第一缕晨曦:
“睡吧。明早醒来,掌心还会疼,但记住——疼是长在身上的教训,不是长在心里的刺。”
杏影伸手,轻轻勾住皇后的指尖:“皇额娘,您手臂的伤……也让太医看看吧。”
皇后怔了怔,低头看向自己左臂——紫竹板留下的棱痕已透衣而出,像一条不肯褪色的墨线。她笑了一下,把袖子往下拉:“小伤,不值一提。”
衔杏却固执地捧起她的手腕,学她方才的样子,把嘴唇贴在那道紫痕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带着乳香与药香:
“吹一吹,就不疼了。”
灯花“啪”地爆了个穗,像替谁应了一声好。
帘外,夜风掠过海棠枝,花瓣落地,几乎听不见声音。
而深宫漫长,一课刚毕,一课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