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方歇,残阳如血。
宣武门城头,风卷焦旗,火舌舔着残垛,发出“哔哔”的裂响。尸骸堆叠之处,杏花粉与硝磺味混在一处,竟透出诡异的甜腥。
杏影拄刀而立,银甲尽裂,左胁下一条刀口翻卷,血浸半幅战裙。
她却不觉疼,只死死盯着前方——那里,北狄主帅的玄色狼纛正缓缓逼近,像一柄倒悬的墨剑,停在三百步外。
皇后立在女儿身后,翟衣已褪,只余一袭素绢中衣,袖口溅满血星。她鬓边那支断残的步摇,仍固执地插在发间,金柄在风里晃出一星冷芒。
“还能握刀吗?”她又问一次,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杏影没回头,只把刀往砖缝里一磕,震落一串血珠:“能。”
皇后点点头,目光掠过女儿被削去一角的耳廓——那里,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像一弯残月。她忽然伸手,指尖虚虚描过那道伤,却不敢落下去。
“疼不疼?”
杏影笑出一声:“比起被您用戒尺打手心,差远了。”
皇后也笑,眼尾却泛起一点潮气。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软弱都咽回喉咙,再开口时,声音低而稳:
“杏影,你……可曾想过,若今日不死,往后想做什么?”
敌楼鼓声骤急,第三波攻城即将启阵。杏影眯眼估了估狼纛距离,随口答:“先守住城,再随您回宫……把御花园那棵歪脖子杏树砍了,它总挡我练剑。”
皇后“嗯”了一声,尾音却拖得极长,像一根无形的线,把母女二人缠得更紧。她忽然上前半步,几乎贴着女儿的后背,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那……若城守住了,你能不能再叫本宫一声——”
她顿住,喉头滚动,仿佛那两个字烫得灼人。
“——‘娘’?”
杏影肩膀猛地一僵。
自从五岁开蒙,她便随太傅唤“额娘”;七岁入尚书房,改口称“皇后娘娘”;十二岁领受羽林卫,再尊“公主”。二十年来,“娘”这个字,被锁在舌尖,锈成一粒血痂。
此刻,它却被皇后亲手剥开,带着腥甜的旧伤,摊在火光里。
北狄战鼓轰然炸响,云梯再次搭墙。杏影没有回头,只把刀横在胸前,刀背抵住自己心跳如鼓的肋骨。那心跳声大得仿佛全战场都能听见——
咚、咚、咚。
每一声都在替她说:
娘。
可她终究没喊出口,只把刀锋一挑,将一架云梯连人带梯劈成两截。碎木与血雨倾盆而下,溅了皇后满脸。皇后不躲不闪,任一滴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滑到唇角,像一粒朱砂痣。
“罢了。”她轻声道,仿佛把失落也嚼碎咽下,继而抬手,覆在女儿染血的护腕上,“最后一击,额娘陪你。”
杏影终于回头。
她看见皇后手里握着一柄短刃——正是当年她抓周时,抓中的那柄鎏金小刀。刀身早已卷刃,却被磨得发亮,刀背一行小字在火里闪:
“昭和三十三年,母赠女。”
原来,皇后一直把它藏在袖中,像藏了二十年的答案。
杏影忽然笑了,笑得虎牙尽露,笑得眼眶通红。她伸手,握住皇后执刀的手,十指交扣,像小时候被母亲牵着跨过御花园的残雪。
“娘。”
声音极轻,却穿过鼓角、穿过箭雨、穿过二十年光阴,直直砸进皇后耳中。
皇后瞳孔骤缩,仿佛被这一声劈开所有铠甲。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把女儿的手握得更紧,紧到能听见彼此骨骼轻响。
“再叫一次。”
“娘。”
“再叫。”
“娘!”
杏影吼出声,同时旋身,借母亲手腕之力,一刀挥出——
刀光如月,寒芒破空,将狼纛旗杆拦腰斩断!
玄旗轰然坠落,北狄阵中爆出一阵惊哗。城头女甲齐声高呼:
“剑脊不倒,剑锋永利!”
皇后抬臂,将那柄卷刃的小刀高高举起,刀尖挑起最后一缕残阳。她声音嘶哑,却传遍城阙:
“宣武门尚在——”
“——母女同刃,死亦同穴!”
风卷火旗,残阳如血。
母女二人并肩而立,一前一后,一静一动,却再无人能将她们分开。
城下,北狄主帅望见那两道交叠的剪影,忽觉眼底刺痛,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剑,隔空抵住喉咙。
他缓缓抬手,第一次,止住了进攻的号角。
北狄营中一阵骚乱后,渐渐安静下来。主帅沉思良久,终于下令退兵。宣武门的危机,在这一声令下,暂时解除。
杏影和皇后相视一笑,疲惫却又欣慰。血污糊住了她们的眉眼,却掩不住眼中的坚毅与温情。
回宫后,御花园里那棵歪脖子杏树依旧在,可杏影却没了砍它的念头。她常与皇后漫步树下,听皇后讲她小时候的趣事,那些被战火掩埋的亲情,一点点破土重生。
此后,朝堂上少了个杀伐果决的公主,多了个心系百姓的贤女;后宫中少了个威严庄重的皇后,多了个温柔慈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