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雪来得格外早,才过冬至,揽月山已是银装素裹。
虬枝积玉,松梢垂素,时有不堪重负的枝桠倏然断裂,惊起数只寒鸦,振翅掠过铅灰色的天幕。
窗外碎琼乱玉犹自纷飞,室内暖炉正燃,炭火噼啪作响,熏得一室如春。
雕花檀木案上陈列八珍玉食,以灵兽肉烹制的肴馔香气馥郁,琉璃盏中盛着的灵果莹润欲滴。
萧婉宁却是柳眉微蹙,望着满桌珍馐,提不起一丝动筷的念头。
王承曦闭关多时,族中虽太平无事,可他新纳的那几位妾室却颇不安分,终日嚷着要归宁省亲。幸而萧婉宁这些年修为未辍,凭境界与地位尚能压制。
只不过萧婉宁最近总觉得心绪不宁的,连带着用膳时的食欲也有些不振,常常只是喝些灵粥垫垫肚子,气色是一日不如一日。
萧婉宁低低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竹筷,轻声吩咐道:
“彩月,陪我出去走走。”
一旁侍立的女婢应声行礼,快步将挂在一旁的金枝蚕丝氅取下,小心披在萧婉宁身上,这才将其小心扶起,朝着屋外走去。
一推开门,凛冽的寒风便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彩月赶忙擎起一柄看似寻常的油纸伞,伞面上暗藏的符文微光流转,将风雪隔绝在外,也将二人气息尽数敛去。
萧婉宁拢了拢肩上那件金枝蚕丝氅,听着脚下积雪发出的细碎咯吱声,心里的烦躁似乎减弱了些许。
主仆二人沿着扫出小径的游廊缓缓而行,金枝蚕丝氅的下摆拂过积雪,未曾留下丝毫痕迹,这是件玄阶下品法器,避尘避水,寻常雪泥根本无法沾染。
行至西跨院月洞门外,里头嬉笑喧哗之声便隐约传来,这西跨院安置的是最近才纳进来的几位妾室,都是各家送来的娇女,年纪尚轻,性子跳脱。
萧婉宁本欲径直走过,却忽听得凡人、嫡子、纳妾几个字眼尖锐地刺入耳中。
她脚步倏然顿住,立在覆雪的梅枝阴影下,面容隐在伞影与氅衣的兜帽之中,看不真切。
里头的声音愈发清晰张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说到底,还不是因着那位生的嫡子是个凡胎俗骨,半点灵根也无,家主那般天纵人物,岂能无后?这才广纳姐妹,盼着有个好根苗继承家业呢……”
另一个声音立刻附和,带着谄媚,柔声道:
“路姐姐说得极是,听说当年测灵根时,满堂期待,结果……啧啧,那测灵玉浑黯无光,家主当时的脸色……唉,真是想想都替那位难堪。”
“可不是么?修仙世家,最重传承,家主那般天纵之资,岂能无后?难不成偌大家业,将来要交给一个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凡人?这才广纳姐妹,盼着有个好根苗继承家业呢……说起来,我们能被选入这揽月山王府,倒是托了那位小公子的福了。”
“路姐姐灵根资质上佳,又得家主青眼,将来若有所出,必是麒麟儿,那才是家族之幸呢。”
“说起来,那位也是不易,听闻自小公子之事后,便深居简出,想必是心中郁结难解,又眼见着姐妹们入府,心里怕是更不好受了吧?这才日日不出那正院大门。”
“哼,母凭子贵是天经地义,可若子不贵,甚至成了拖累,那这母贵又能持续几时?家主如今是顾念旧情,又或因闭关紧要无暇分心内宅,才让她依旧坐着主母之位,待我们之中谁先诞下带有灵根的孩儿……这家中的风向,可就难说了。”
彩月听得浑身发抖,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发白,萧婉宁却抬手,极轻地按住了她手腕。
“轰——”
木门洞开,撞在两侧墙上,发出巨大声响,屋内正围坐在桌旁说笑的几名华服女子骇得骤然起身,玉盏果碟摔碎一地,人人脸上血色尽褪,惊惶失措地望向门口。
萧婉宁缓缓自彩月身后步出,伞沿微抬,露出那张清冷苍白的脸,她的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屋内众人,方才还巧舌如簧的几人顿时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屈膝下摆,瑟缩着不敢对视。
唯有当中一名身着鹅黄锦袄、头戴赤金步摇的女子,虽也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正是路家送来的那位小姐。
萧婉宁步履未停,径直走到路家小姐面前,目光落在对方那张努力维持镇定却难掩慌乱的脸上,轻声开口道:
“我记得,你似乎是唤作……路绵烟,如今不过十五,心性却是如此……令人生厌。”
路绵烟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炼气八层的威压如无形山峦,压得她喘不过气,连抬头都困难。
不过念你年幼无知,便只禁足三月,专心修炼,期间不得任何人探望,以此为戒,可有异议?”
路绵烟被迫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感受到其他妾室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嘲讽,更有幸灾乐祸,她强压着心中屈辱,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低声道:
“主母教训的是。”
萧婉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清晰地捕捉到那双美目中一闪而过的恨意,但她并未当场发作,只环顾另外几人,继续道:
“至于你们几个,不像其他妾室一样在自己院中勤加修炼,反倒一早聚在此处乱嚼舌根,更是该罚,便每人誊抄万卷清心道法,聊作训诫。”
“是……”
几人皆是面色难看,却又不敢不从,只得屈膝行礼拜送,直至萧婉宁远去,才心悸地起身,互相望了望,作鸟兽散。
待众人离去,路绵烟一把扇开前来搀扶的婢女,恶狠狠地望着雪径尽头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的恨意如潮水般冲击着理智,让她姣好的面容都显得有些扭曲。
犹豫许久,她冷哼一声,转身迈入屋中,从自己的陪嫁当中翻出一枚圆坨坨的光珠,当即狠下心来,咬破指尖,逼出一滴精血。
那血色没入光珠当中,几经变化,最终形成一片水洋洋的镜面,只见镜面上赫然出现一张面孔,正是路家家主路四通。
路绵烟一望见镜中面容,便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情绪,带着委屈与愤怒,几度哽咽道:
“父亲……女儿受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