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桨破开晨雾的刹那,带起的水珠在灵水海域的光罩边缘撞成细碎的光粒,像把撒向天际的碎钻。红姑站在船尾,望着那片熟悉的蓝光渐渐缩成海平面上的一点,粗布麻衣的领口被海风灌得鼓鼓囊囊,活像只被吹胀的灰鸟。她怀里揣着块磨得发亮的黑石碎片,是从清理的碎屑里特意留的,碎片背面被她用指甲刻了个歪歪扭扭的“赎”字,刻痕里还嵌着点海沙,像未干的血痂。
“断云峰还有三日水路。”柳诗瑶将新绘的海图在船舱铺开,图卷是用星辰阁特有的“凝星纸”所制,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银辉。她指尖划过图上用星辉标出的海湾轮廓,那里的海岸线突然泛起涟漪,显露出片隐蔽的溶洞群,“这是三百年前探险队登陆的旧址,玄渊前辈的手记里画着溶洞的机关图——入口藏在三块形似海豚的礁石中间,潮涨时会被海水淹没,只有退潮后的半个时辰能进去。”
凌雪正用冰灵力加固船舷,指尖的冰棱顺着木板的纹路游走,在船身两侧凝成半透明的护板。护板映出的倒影里,红姑的身影总带着种紧绷的僵硬,双手反复摩挲着衣角的补丁,像在掩饰什么。“海图上标的‘迷雾湾’,”凌雪突然停下动作,冰棱在她掌心凝成支小巧的冰笔,在护板上画了朵格桑花,花瓣的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光粒,“我弟弟阿澈的画册里也画过,说那里的雾会变成心里最想见的人的模样。他画的雾影里,有我爹娘站在花海中的样子。”
红姑的目光在冰花上顿了顿,睫毛颤了颤,又迅速转向船外掠过的海鸟。那些银色的海鸟追着船尾的浪花飞,翅膀拍打的声音让她想起黑狼军老巢里养的信鸽——当年她就是靠那些信鸽传递密信,看着鸽腿上的纸条被鹰隼啄得粉碎,看着同伴们揣着半截密信消失在迷雾里,再也没回来。
阿影倚在船头,黑袍的下摆被海风掀起,露出腰间敞开条细缝的影囊。影丝像银色的发丝从囊口垂进水里,随着船的行进轻轻摇曳,忽然间猛地绷紧,从碧波中卷出条半透明的鱼。那鱼的鳃盖翕动着,里面缠着缕极细的缚灵丝,丝的末端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珠。
“银电盟的眼线追到海里了。”阿影捏碎鱼身的丝状物,黑气在掌心扭曲成小小的闪电形状,噼啪作响,“这东西能跟着船的灵力轨迹走,就像附骨之疽。看来雷千绝不仅料到我们会来,还知道我们的灵力特性——他在针对我们布网。”
汐瑶的净化珠在船舱中央亮起暖光,她将珠子悬在装着黑石碎屑的陶罐上方,金光漫过之处,碎屑表面渗出的邪气渐渐凝成张微型地图,上面标着三个跳动的红点。“是银电盟在沿海设的据点。”她指着最靠近迷雾湾的红点,那里的光芒忽明忽暗,像颗濒死的心脏,“这里的邪气最浓,应该是暗河的入海口。你看这波动频率,”她指尖轻点红点,“和我们在海域发现的缚灵丝完全一致,它们在通过暗河互相传递信息。”
林风蹲在船舱中央,混沌力注入摊开的羊皮卷——正是红姑带来的那卷。卷上的纹路在灰金光晕里渐渐舒展,像朵正在缓慢绽放的黑色花朵,花心处的闪电纹与他掌心的混沌力产生共鸣,微微发烫,烫得像三百年前邪祟巢穴里的烙铁。
“这不是银电盟的原创阵纹。”他指尖划过闪电纹的拐点,那里的弧度突然泛起涟漪,映出蚀灵黑石的逆向阵纹虚影,“你看这里的折角是七十二度,和蚀灵黑石的逆向阵纹分毫不差,只是多了三个引雷的节点。雷千绝在偷师邪祟的阵法,却又想加入自己的东西。”
红姑的呼吸猛地一滞,肩膀微微发抖,她踉跄着凑近羊皮卷,指尖悬在闪电纹的拐点上。那些拐点的角度,与父亲当年在邪祟巢穴石壁上刻的标记完全吻合。三百年前那个飘着雪的夜晚,父亲就是对着这样的阵纹发呆,手里的酒坛“哐当”摔在地上,酒液在石缝里漫开,他红着眼说“这不是守护,是献祭”。当时她不懂,直到看见整个船队的人被阵纹吸成干尸,才明白那话里裹着的绝望有多沉。
“雷千绝和黑狼军的前任首领有勾结。”柳诗瑶的星辉落在羊皮卷的落款处,照亮了个模糊的狼头印记,印记的狼眼处刻着道细小的闪电,“我在星辰阁的古籍里见过黑狼军的标记,原本的狼眼是圆的,而这个……”她指尖点过闪电纹,“是后来被人补刻上去的,刻痕的新旧程度,正好是三十年左右——也就是雷千绝接手银电盟的时候。”
船行至第三日傍晚,迷雾湾的轮廓终于在暮色中浮现。那片海湾果然如凌雪所说,弥漫着乳白色的浓雾,雾气缭绕间,真的幻化出各种人影:有穿着星辰阁服饰的弟子在礁石上练剑,剑穗上的铃铛声若有若无;有海族的孩童在浅滩拾贝,笑声脆得像冰棱相撞;甚至有个模糊的身影,梳着红姑记忆里母亲常梳的发髻,正弯腰往竹篮里捡珊瑚。
“别被雾影缠上。”阿影的影丝在船头织成道黑网,雾气撞在网上“滋滋”消散,露出网后狰狞的礁石,“这些雾是地脉邪气所化,会勾起心里的执念。你越是在意,它缠得越紧,一旦驻足超过三息,就会被拖进幻境,再也醒不过来。”
红姑的脚步在雾影母亲面前顿住。那虚影正朝着她笑,手里举着串粉白的珊瑚项链——链坠的形状,与母亲当年没来得及给她的那条分毫不差。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几乎要伸出手去触碰那冰凉的珊瑚,却被林风突然按住肩膀。
“你看她的脚。”林风的声音带着混沌力的沉稳,像块投入静水的青石,穿透了雾影的呢喃,“真正的人站在沙滩上,总会留下脚印。”
红姑猛地低头,果然,雾影的脚下空空如也,只有片不断扭曲的黑雾,像团活物在蠕动。她猛地后退,后腰撞在船板的凸起处,疼得倒吸口冷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时缠着缕缚灵丝,丝的另一端,正悄无声息地连着雾影的袖口,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雷千绝想先用幻境耗我们的灵力。”柳诗瑶的星辉在船头亮起,照出雾中隐藏的阵眼——那些看似随意摆放的礁石,其实是按羊皮卷上的纹路排列的,礁石与礁石之间的雾气流动,正好形成逆向的灵脉轨迹,“这些礁石里都嵌着黑石,能吸收雾气里的幻境之力,等我们灵力衰竭,就会启动攻击阵纹。”
凌雪的冰箭突然破空而出,箭尾的冰棱在暮色里划出道银线,精准射中块礁石的缝隙。冰层顺着缝隙蔓延,将整座礁石冻成透明的冰坨,里面嵌着的黑石在冰中发出暗红色的光,像颗被冰封的心脏,还在微微搏动。“矿道的入口应该在最大的那块礁石后面。”她指着雾中最高的礁石,那礁石的形状像头伏卧的巨兽,“冰灵力探到里面有空洞,而且……”她侧耳倾听,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有水流的声音,频率和暗河的波动完全一致,误差不会超过半息。”
阿影的影丝如潮水般涌向礁石群,影力与黑石的邪气碰撞,发出“滋滋”的声响,像烧红的烙铁浸进水里。他纵身跃上最高的礁石,影丝在石顶织成张巨大的黑网,猛地往下一拽,礁石竟像活物般缓缓移开,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边缘还留着矿镐凿过的痕迹,有些凿痕里还嵌着生锈的铁屑。
“矿道里的邪气比外面浓十倍。”汐瑶的净化珠在洞口亮起,金光形成道半透明的屏障,将试图涌出来的黑雾挡在里面,“进去后尽量别碰岩壁,上面应该布满了缚灵丝——它们肉眼几乎看不见,只有在净化珠的光线下才会显形,像挂着层透明的蛛网。”
红姑最后一个走进洞口,转身时,看见雾影母亲的身影还在礁石旁望着她。只是这次,那虚影的脸上多了抹释然的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放下了什么重负,渐渐消散在暮色里。她攥紧怀里的黑石碎片,“赎”字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混沌的心绪清明了几分,像被浓雾洗过的天空。
矿道里弥漫着铁锈与潮湿的气息,岩壁上果然缠着密密麻麻的缚灵丝,在汐瑶的金光里泛着淡淡的银光,像谁在黑暗中撒了把碎星。林风的混沌力在前方开路,灰金色的光壁将丝状物纷纷弹开,露出岩壁上刻着的旧标语——“挖通灵脉,造福万代”。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边缘还长着层薄薄的盐霜,却仍能看出当年矿工刻字时的用力,每一划都透着对未来的憧憬。
“这里的矿道是三百年前探险队开凿的。”柳诗瑶抚摸着标语旁的刻痕,那里的石质比别处松软,“你看这日期,和星象台的奠基日期只差三天。看来他们当年是想同时研究海域与大陆的灵脉,想用矿道连接两地的灵脉枢纽。”
走到矿道中段,前方突然传来隐约的雷鸣,不是天上的雷声,而是从地脉深处传来的,带着种沉闷的震颤,让脚下的石板都在微微发抖。阿影的影丝探路回来,丝的末端缠着缕滚烫的邪气,接触到空气时竟发出“噼啪”的声响。
“前面是个巨大的溶洞,足有半个星辰阁那么大。”阿影的声音压得很低,影囊里的影丝都在微微发颤,“雷千绝正在那里祭阵,暗河的入口就在溶洞中央,被黑石阵围着。阵纹启动时,整个溶洞的岩壁都在渗邪气,像在流汗。”
红姑的脚步突然顿住,她指着岩壁上的一处凹陷,那里的缚灵丝缠成个小小的狼头形状,狼眼处的丝比别处粗了些,与黑狼军令牌上的图案分毫不差。“是我爹的标记。”她声音发颤,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丝状物,里面露出块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木牌,牌上刻着个“悔”字,笔画的末端都带着些微的颤抖,“当年他偷偷离开黑狼军,一定是躲进了这里。这是他独有的标记,狼眼处的丝要缠七圈,代表我们姐弟七个……”说到最后三个字,她的声音哽咽了。
林风的混沌力注入木牌,灰金光晕里,渐渐浮现出模糊的影像:一个穿着黑狼军战袍的汉子,正用矿镐奋力凿着岩壁,火星溅在他的脸上,映出满脸的疲惫。他身后跟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捧着块黑石,正是年幼的红姑。汉子凿几下,就回头对小姑娘笑一笑,笑容里藏着些她当时看不懂的沉重。
“原来你爹一直在破坏暗河。”柳诗瑶的星辉照亮影像里的岩壁,那些被凿过的地方,正好是暗河的关键节点,“他凿的角度很讲究,正好能让地脉气流在这里形成漩涡,阻碍暗河的延伸。三百年前暗河没能挖到灵水海域,恐怕就是他的功劳。”
影像的最后,汉子将木牌塞进凹陷,转身抱住扑过来的小姑娘,在她耳边说了句话。虽然听不清内容,但红姑突然捂住嘴,泪水顺着指缝滚落——她终于想起,当年父亲送她去海岛避难时,在她耳边说的是“等爹把黑的洗成白的,就去接你看格桑花开”。那时她不懂什么是“黑的白的”,只记住了“格桑花”三个字。
溶洞的雷鸣越来越近,带着阵纹启动的嗡鸣,整个矿道都在微微摇晃,像被巨兽含在嘴里。五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矿道尽头的光亮里,隐约可见无数黑石组成的巨阵,正随着雷声缓缓转动,阵眼处的暗河入口泛着幽光,像头即将苏醒的巨兽张开了嘴。
红姑将刻着“悔”字的木牌揣进怀里,与那块刻着“赎”字的黑石碎片紧紧贴在一起。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突然明白:有些路,总得有人走完;有些债,总得有人还清。就像父亲当年在矿道里凿下的每一镐,都在为今日的他们,铺着条通往救赎的路。而这条路的尽头,或许真的有片格桑花海,开得比阿澈画里的还要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