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龙台,矗立于居庸关废墟之上,如同一座用十万民夫尸骨与绝望浇铸的黑色巨碑。玄武岩冰冷,封灵浆散发着铁锈与腐败的腥甜,无数刻满邪异符箓的漆黑锁链缠绕其上,如巨蟒勒紧了这片破碎山河的咽喉。台顶,镇魂石雕琢的狰狞石龛内,帝怨紫光浓稠如实质,将紫骨骷髅的轮廓吞没,唯有九根粗大的暗紫锁链,如同汲取生命的脐带,从骸骨关节刺出,深深扎入高台与大地。
子时将至。
石龛深处,浓烈的帝怨紫光如同往常一样,开始有规律地搏动、增强。紫骨骷髅骨躯上那些流淌着紫黑色岩浆般的帝纹,贪婪地汲取着从破碎地脉深处强行抽来的、混杂着龙魂残骸与众生怨念的浑浊力量。这些力量在帝怨的熔炉中被粗暴淬炼、提纯,化作一丝丝精纯却冰冷怨毒的暗紫“帝元”,顺着锁链,源源不断地注入镇龙台的核心符阵,维系着这片死寂山河表面的“稳定”,同时,也沿着某种玄奥的联系,跨越千里,汇向紫禁城中那位贪婪的帝王。
钱能肥胖的身躯裹在厚实的貂裘里,站在观礼阁冰冷的栏杆后,望着石龛中那团愈发刺目的紫光,脸上习惯性地堆着谄媚,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惊惧。他手中捧着一卷最新的“帝元”记录册,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这具帝骨每日“产出”的“药量”,那是他安身立命、甚至妄图更进一步的筹码。汪直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
“快了…快了…” 钱能低声自语,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催促时辰。只待子时帝元输送达到峰值,今日的“供奉”就算完成,他也能暂时喘口气。
就在帝怨紫光即将攀至顶峰的前一瞬——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震颤,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浓稠的帝怨紫光!
石龛深处,那具沉寂如万载玄冰的紫骨骷髅,覆盖着暗紫帝纹的胸膛中央,那面银白胸甲中心的焦黑凹坑底部——那点被玄微道长的阴阳符文死死封禁、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微弱星芒与碧绿光点——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心脏,被来自遥远故乡的风,吹动了第一丝涟漪!
这跳动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带着一种与周遭帝怨格格不入的冰冷、坚韧与…源自荆襄血脉深处的不屈野性!
“滋啦——!”
环绕在星芒与碧绿光点周围的暗紫帝纹,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瞬间爆发出更刺目的紫黑色光芒!无数细密的帝怨符咒疯狂蠕动、挤压,如同最恶毒的毒蛇,狠狠噬咬向那点试图“复苏”的微光!要将这胆敢冒头的“杂质”彻底碾碎、吞噬、同化!
帝怨的咆哮在无形的层面震荡,充满了被蝼蚁挑衅的狂怒!
然而,那点星芒与碧绿光点,在帝怨狂暴的镇压下,并未立刻熄灭。星芒闪烁,释放出一缕微弱却极其精纯的星辰寂灭之力,冰冷地切割着缠绕而来的帝怨触手;碧绿光点则顽强地燃烧着,榨取着最后一丝生命本源,抵御着怨毒的侵蚀。虽然光芒在帝怨的狂潮中迅速黯淡,如同狂风中的烛火,但那瞬间的抵抗,却无比清晰!
高台之下,阴影最浓处。
那个毫不起眼、帽檐压得极低的瘦小西厂番子,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玄武岩壁。他苍白的手指死死扣住掌中那枚奇异的黑色鹅卵石。就在石龛内那点星芒跳动的刹那,黑石猛地一烫!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混合着冰冷星辰与不屈生机的奇异波动,如同针尖般刺入他的指尖,直抵灵魂深处!
瘦小身影猛地一颤!帽檐阴影下,那双一直如同深潭死水般的眼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如鹰隼,洞穿一切伪装,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狂热的激动!
“星火…未灭!” 一个沙哑得几乎失声、却又蕴含着巨大震撼的意念,在他心中无声咆哮。他死死攥紧黑石,感受着那缕在帝怨狂潮中挣扎求存的微弱波动,仿佛握住了黑暗中唯一的火种!
就在这时——
“什么人?!”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在观礼阁方向炸响!一道凌厉无比、带着污秽血煞之气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毒箭,瞬间锁定了高台阴影下的异常波动!是钱能身边一个修为深厚的血幡子首领!
暴露了!
瘦小番子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将手中滚烫的黑石狠狠按在冰冷的石壁上,同时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贴着陡峭的台基向下滑去!速度快到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有奸细!拿下!” 血幡子首领的咆哮响彻夜空!数道暗红色的血幡子身影如同鬼魅,带着刺鼻的血腥气,从不同方向扑向那片阴影!
嗖!嗖!嗖!
淬毒的弩箭、缠绕着污秽怨魂的锁链、散发着腐蚀气息的血色掌印…瞬间封死了瘦小番子所有退路!
眼看就要被撕成碎片!
那瘦小番子滑落的身形在不可能的角度猛地一顿,脚尖在一块凸起的玄武岩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进反退,竟迎着最密集的攻击扑向其中一名血幡子!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短刃,刃身在月光下没有一丝反光!
“找死!” 被扑向的血幡子狞笑,布满血煞的手掌狠狠拍出,足以开碑裂石!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裂帛。
那血幡子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他拍出的手掌,连同护体的血煞气劲,如同纸糊般被那柄透明的短刃无声切开!刃锋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精准地没入了他的咽喉!
没有鲜血狂喷,只有一道细微的血线渗出。血幡子眼中的凶光迅速黯淡,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栽倒。
一击毙命!
这干净利落、狠辣精准到极致的刺杀,让其他几名扑来的血幡子攻势都为之一滞!眼中充满了惊骇!这绝不是普通番子的手段!
瘦小番子毫不停留,借着尸体倒下的微小空隙,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折向,朝着镇龙台外围一片混乱的工料堆放区电射而去!速度之快,在身后留下道道残影!
“废物!拦住他!” 观礼阁上,钱能气急败坏的尖叫声响起。更多的血幡子被惊动,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污秽的血煞之气连成一片,如同粘稠的血网,笼罩向那道逃窜的身影。
瘦小番子身形如风,在倾倒的巨木、散乱的石料、堆积的土方间穿梭腾挪,每一次转折都妙到毫巅,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攻击。他手中的透明短刃不时划出致命的弧光,每一次闪烁,都有一名血幡子捂着喉咙或心口无声倒下,伤口细小,却断绝一切生机。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冷静得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
然而,围堵的血幡子越来越多,其中不乏高手。一道污秽的血色刀芒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鬼啸,封死了他前方唯一的去路!背后,数条缠绕着怨魂的锁链如同毒蛇噬来!
绝境!
瘦小番子眼中寒光一闪,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他猛地回身,不再闪避背后袭来的锁链,反而将全部力量灌注于手中的透明短刃,对着那道最凌厉的血色刀芒,悍然刺出!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爆响!透明短刃与血色刀芒狠狠撞在一起!狂暴的能量冲击波炸开,将周围的石料木屑震得粉碎!
瘦小番子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显然内腑受创。但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急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背后噬来的几条怨魂锁链!同时,他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摸出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漆黑的弹丸,看也不看,反手狠狠砸向身后追得最近的两名血幡子!
“小心!” 有血幡子惊呼。
轰——!!!
那黑色弹丸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猛然爆开!没有火光,只有一股浓烈到化不开、散发着刺鼻辛辣气息的漆黑烟雾瞬间膨胀、弥漫!烟雾不仅遮蔽视线,更带着强烈的麻痹与致幻毒性!
“咳咳!是墨家的‘迷神瘴’!闭气!” 血幡子们一阵慌乱,攻势顿时一缓。
趁此机会,那瘦小番子借着烟雾的掩护,身影如同融入夜色阴影的狸猫,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镇龙台外围混乱的工棚与断壁残垣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废物!一群废物!搜!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钱能站在观礼阁上,气得浑身肥肉乱颤,尖利的咆哮在夜空中回荡。他望着石龛内那团似乎比刚才更加浓烈、更加“纯净”的帝怨紫光(那是镇压星火后短暂的“胜利”),心中却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星火未灭?那具帝骨里面…到底还藏着什么?!汪直若是知道…他不敢想下去。
**承·望北绝壁**
荆襄群山,望北川。
曾经被称为“葬龙渊”的绝地,如今已是大变模样。谷中弥漫了千百年的蚀骨瘴气,淡薄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阴湿,却不再断绝生机。谷底那片开阔地,依着嶙峋的山势,用粗大的原木和就地取材的黑色岩石,垒起了一圈简陋却坚固的寨墙。墙内,几十座低矮的木屋石屋错落分布,屋顶大多铺着厚厚的茅草或坚韧的藤蔓。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草药与泥土的气息。
寨子中央,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立着一座用整块黑石打磨的简陋祭坛。祭坛中心,并非神像,而是一株从石缝中顽强钻出的、不过尺许高的奇异小树苗。树苗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玉白色,叶片形状如同微缩的龙鳞,边缘流转着极其微弱的青碧光泽。这正是玄微道长以九边龙魂本源灵性为引,点化地脉阴窍后诞生的“龙脊木”幼苗!它扎根于被转化的地脉阴浊之气中,又不断散发出微弱的青碧生机,滋养着整个望北川,是此地生机复苏的核心象征!
此刻,祭坛周围,密密麻麻跪满了人。赵老蔫站在祭坛前,仅存的右臂高高举起一只粗陶大碗,碗中是浑浊的粟米粥。他脸上刀疤纵横,独眼却燃烧着火焰,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荆襄遗民,泣血叩告!今立寨望北川,非为苟活,实为存根!此间生机,乃我万千屈死父兄姊妹精魂所系!此株龙脊,便是我荆襄不屈之魂!我等在此立誓——”
“以血为引!以骨为薪!” 下方,所有男女老少,无论黄口小儿还是白发老妪,皆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入身前盛着清水的土碗中!血滴入水,晕开丝丝缕缕的红线。
“守护此木!守护此川!凡有觊觎者,无论官军匪盗,神佛妖魔——” 赵老蔫的声音拔高,带着刻骨的仇恨与决绝,“必以我荆襄之血,燃尽最后一息!焚其骨!啖其肉!此誓,天地共鉴,鬼神同听!”
“焚其骨!啖其肉!” 数百个嘶哑、悲愤、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冲破谷地上空淡薄的瘴气,在群山间隆隆回荡!那滴入清水的血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引动,丝丝缕缕地汇聚向祭坛中央的龙脊木幼苗,被其叶片上流转的青碧光泽缓缓吸收。幼苗似乎微微挺直了些许,散发出的生机暖意也浓郁了一分。
万民之愿,不屈血性,便是守护此地生机、滋养龙魂涅盘的根基!
然而,这份悲壮而微弱的希望之光,并未能驱散笼罩在望北川上空的沉重阴云。
寨墙最高的了望塔上,两个负责警戒的年轻后生,脸色苍白如纸。他们手中简陋的竹筒“千里眼”(单筒望远镜),死死盯着谷口外那条唯一通往山外的、被密林遮蔽的崎岖小径尽头。汗水浸透了他们破旧的蓑衣。
“虎…虎子哥…看…看到了…” 一个后生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透过林木的缝隙,在那条小径尽头,更远处的山坳平地上——
黑压压的营帐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覆盖了目力所及的大片山地!一面面代表北直隶精锐卫所和当地州府卫所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在那片营盘的核心区域,矗立着数十杆高达数丈的暗红色大幡!幡布不知何种材质制成,在阴沉的天光下流淌着污秽的血光,上面用惨白的颜料绘制着扭曲狰狞的鬼首图案,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似乎都能闻到那幡上传来的血腥与怨毒气息!
西厂血幡营!而且是成建制的、配备着血煞邪器的大队人马!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终于降临!
“还有…还有炮…” 另一个后生声音带着哭腔。在那些营帐和血幡之间,隐约可见一些被油布覆盖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沉重物体轮廓——那是朝廷卫所军标配的碗口铳、虎蹲炮!这些火器出现在剿灭“山匪”的战场,本身就代表着毁灭性的碾压!
沉重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铅块,瞬间压垮了了望塔上两个年轻后生的脊梁。他们瘫软在冰冷的木板上,手中的“千里眼”哐当坠地。
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了整个望北川。刚刚因立誓而点燃的热血,瞬间被刺骨的冰水浇灭。妇孺的压抑哭声、男人粗重的喘息、老人绝望的叹息,交织在一起。寨墙上,那些紧握着削尖木矛、竹弓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面对装备精良、人数数倍于己、更有西厂邪法加持的正规军,他们这些缺衣少食、仅凭一腔血勇的流民遗孤,如何抵挡?
赵老蔫独臂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硬木拐杖,一步步走上寨墙。他看着下方一张张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脸,看着远处那如同乌云压顶的敌军大营,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独眼,燃烧着比刚才立誓时更加疯狂、更加决绝的火焰。
他猛地举起拐杖,狠狠砸在脚下的原木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压下了所有的哭泣和喧嚣。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 赵老蔫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嘶哑却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哭?哭能把狗官兵哭走吗?怕?怕就能让那些阉狗幡子放过咱们的婆娘娃儿吗?!”
他独臂指向谷底祭坛的方向,指向那株在阴霾天光下依旧散发着微弱青碧的龙脊木幼苗。
“看看那是什么?!那是咱们的根!是咱们荆襄几十万冤魂最后一点念想!是道长留给咱们的活路!更是北疆那条被昏君和阉狗害死的龙魂,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翻身报仇的指望!”
他猛地转身,独臂指向谷口外那遮天蔽日的敌军大营,眼中是刻骨的仇恨与同归于尽的疯狂:
“官兵?西厂?血幡子?大炮?老子呸!” 一口带血的浓痰狠狠啐在寨墙外。
“他们想进来,想毁了咱们的根!想掐灭这点火种!那就只有一个法子——” 赵老蔫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如同濒死巨兽的最后嘶吼,响彻整个望北川:
“踩着老子赵老蔫的尸首!踩着咱们望北川没一个还能喘气的男人、婆娘、娃儿的尸首过去!”
“抄家伙!老人、婆娘、半大娃子,给老子把滚木礌石搬到寨墙上!所有带把的爷们儿,跟老子堵在谷口!老子倒要看看,是官兵的刀快,还是咱们荆襄人的骨头硬!”
“想毁咱们的根?行!那就拿命来填!填满这望北川!填到狗皇帝和阉狗的龙椅下面去!”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华丽的誓言。只有最朴素的仇恨,最赤裸的以命换命!但这番话,却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底那被恐惧暂时压下的野性与血勇!
“跟赵叔拼了!”
“跟他们拼了!”
“死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
压抑的哭泣变成了低沉的咆哮,颤抖的手臂重新握紧了简陋的武器。老人默默地将磨得锋利的柴刀绑在木棍上,妇人咬着牙将孩子推进最坚固的石屋,然后搬起沉重的石块。男人们则沉默地跟在赵老蔫身后,握着削尖的木矛、锈迹斑斑的柴刀、甚至只是绑着石块的木棒,如同沉默的礁石,一步步走向那狭窄如同咽喉、注定被鲜血浸透的谷口。
**转·血染龙脊**
黎明时分,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刺破厚重的阴云,却无法驱散望北川谷口弥漫的肃杀与绝望。
狭窄的谷口通道,最宽处不过十余丈,两侧是陡峭湿滑、布满青苔的嶙峋石壁。此刻,这道天然的咽喉,已被赵老蔫率领的百余名荆襄汉子用巨木、乱石和他们的血肉之躯,堵得如同铁桶。他们沉默地伫立在简陋的鹿砦和胸墙之后,眼神麻木中燃烧着最后的疯狂,如同等待末日的困兽。
谷口外,号角呜咽,战鼓擂动!
黑压压的军阵如同潮水般涌动。前排是手持厚重藤牌、身披棉甲(甚至部分着皮甲)的刀盾手,其后是密密麻麻的长枪如林,再后是引弓待发的弓箭手。军阵两翼,数十杆暗红色的西厂血幡在晨风中猎猎狂舞,幡下站着一个个气息阴冷、穿着血色贴里的血幡子,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掐着诡异的法诀,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浓郁血腥和怨毒气息的暗红色薄雾,正从血幡上弥漫开来,如同活物般缓缓飘向谷口,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发黑!
“放箭!” 随着军官一声令下。
嗡——!
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腾空而起,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死亡的蝗群,狠狠扑向谷口的荆襄防线!箭矢大多为廉价的破甲重箭,虽无神臂弩之威,但覆盖之下,杀伤依旧恐怖!
“举盾!低头!” 赵老蔫嘶哑的吼声响起。
噗噗噗!咄咄咄!
简陋的木盾、藤牌被箭雨撞击得剧烈颤抖,发出沉闷的声响。不少箭矢穿透了薄弱的防御,带起一蓬蓬血花!惨叫声、闷哼声瞬间响起!但荆襄汉子们咬紧牙关,死死顶住,用身体为身后的同伴遮挡。
第一波箭雨刚歇。
“虎蹲炮!放!” 冷酷的命令再次传来。
轰!轰!轰!
谷口外几处高地上,覆盖的油布被猛地掀开!数门沉重的虎蹲炮露出了狰狞的炮口!火光一闪,沉闷如雷的炮声炸响!炮弹并非实心铁弹,而是填充了大量碎石、铁砂的霰弹!如同暴雨般横扫而出!
砰!哗啦!
简陋的鹿砦、木质的胸墙在霰弹的冲击下如同纸糊般碎裂!碎石铁砂带着恐怖的动能,瞬间将前排数十名荆襄汉子打得血肉模糊,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碎片四处飞溅!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防线瞬间被撕开数个巨大的缺口!
“血河引煞!破!” 西厂血幡子首领厉声尖啸!
那数十杆暗红血幡光芒大放!弥漫的暗红薄雾骤然翻腾、凝聚,化作数条粘稠污秽、散发着刺鼻腥臭和无数怨魂哀嚎的暗红血河!血河如同拥有生命的巨蟒,无视了物理障碍,狠狠撞向被炮火撕开的防线缺口,以及那摇摇欲坠的寨墙!
嗤嗤嗤——!
污秽血河所过之处,岩石被腐蚀得滋滋作响,冒出青烟;被其沾染的荆襄汉子,身体瞬间浮肿溃烂,发出凄厉非人的惨叫,血肉如同蜡油般融化!更可怕的是,血河中蕴含的怨毒诅咒之力,疯狂侵蚀着生者的意志,让他们陷入狂乱与绝望!
“顶住!给老子顶住!” 赵老蔫独臂挥舞着一柄抢来的腰刀,状若疯虎,将一名冲入缺口的官兵连人带盾劈翻!他脸上、身上沾满了自己人和敌人的鲜血,独眼赤红如血。但血河的污秽之力已蔓延到他脚下,小腿传来钻心的剧痛和麻木!
防线彻底崩溃!如同被洪水冲垮的堤坝!
官兵的刀盾手、长枪兵如同嗜血的狼群,顺着缺口狂涌而入!刀光闪烁,枪矛攒刺!荆襄汉子们虽然悍不畏死,用牙齿咬,用头撞,抱着敌人滚下悬崖,但在绝对的数量、装备和邪法优势面前,抵抗如同螳臂当车,迅速被淹没在血色的浪潮中。
“退!退守寨墙!” 赵老蔫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族人,目眦欲裂,嘶声狂吼。残余的荆襄汉子且战且退,依托着第二道简陋的寨墙,用滚木礌石做着最后的抵抗。
寨墙上,老人、妇人甚至半大的孩子,红着眼睛,将一切能找到的重物狠狠砸向攀爬的官兵!石块、滚木、燃烧的火把雨点般落下,不时有官兵惨叫着跌落。但更多的官兵在血幡污秽之力的加持下,如同不知疼痛的傀儡,顶着伤亡疯狂攀爬。
寨门在重斧的劈砍和血河的腐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爹!娘!” 寨内,被妇人死死护在石屋里的孩子们,透过缝隙看到外面地狱般的景象,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赵老蔫背靠着摇摇欲坠的寨门,独臂的刀早已卷刃,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污秽的血河之力如同附骨之蛆,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和冰冷。他抬头,望着谷底祭坛的方向,望着那株在喊杀震天、血光弥漫中,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执着青碧光芒的龙脊木幼苗。
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污,从那只独眼中滚落。不是恐惧,而是不甘!是不甘这点火种,这点希望,终究要熄灭在这肮脏的屠刀之下!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毫无征兆地自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这震颤并非来自战场,而是源自…那株龙脊木幼苗扎根的阴窍核心!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大地厚重、山石坚韧、以及无数戍边英魂不屈战意的悲怆意志,如同沉睡的巨龙被血腥惊醒,猛地从龙脊木幼苗中爆发出来!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源自山河本源的磅礴与…愤怒!
青碧色的光芒,第一次突破了幼苗尺许高的范围,骤然扩散开来!形成一道薄薄的、却坚韧无比的青碧色光晕,瞬间笼罩了整个祭坛!
噗!噗!噗!
几条正试图绕过寨墙、扑向祭坛的污秽血河,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被那青碧光晕狠狠弹开、净化!光晕中蕴含的守护与净化之力,让靠近的血幡子齐齐闷哼,邪法运转都为之一滞!
九边龙魂那点涅盘的灵性,在望北川即将覆灭、万民血祭的刺激下,在龙脊木幼苗的引导下,终于被彻底唤醒!它感受到了同源的守护意志正在被践踏、被屠戮!它愤怒了!
“吼——!!!”
一声低沉、悲怆、仿佛来自远古大地的龙吟,在每一个望北川幸存者的灵魂深处响起!并非实体声音,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共鸣!
“龙魂!是龙魂醒了!” 一个满身是血、被砍掉半只耳朵的汉子,感受到那股悲怆而愤怒的意志,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挺直了脊梁,发出野兽般的狂吼!
“龙魂护佑!跟狗日的拼了!” 绝望的荆襄遗民,如同被注入了最后一股强心剂,爆发出更加疯狂的抵抗!就连那些搬石头的妇孺,眼中也燃起了近乎癫狂的光芒!
赵老蔫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颤,感受着那股涌入身体的、微弱却坚韧的悲怆力量,仿佛暂时驱散了血河之毒的侵蚀。他看着那笼罩祭坛的青碧光晕,看着疯狂反扑的族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血泪与狰狞的笑容。
“好…好啊!龙魂有灵!老子…死也值了!” 他猛地将手中卷刃的腰刀狠狠插入脚下的土地,独臂张开,如同拥抱那无形的悲怆意志,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谷口外那遮天蔽日的敌军,朝着那高高飘扬的西厂血幡,发出了生命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咆哮:
“来啊!狗皇帝!阉狗!想灭老子的根?老子就在这儿!用你们的狗命来填!荆襄的血,流不尽!龙魂的根,断不绝!老子在下面等着看!看你们这些杂种…怎么死——!!!”
咆哮声未落,数支锋利的破甲重箭,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洞穿了他布满伤痕的胸膛!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赵老蔫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独臂死死抓住插在地上的刀柄,支撑着身体,头颅高昂,那只独眼怒目圆睁,死死瞪着谷口的方向,仿佛要将这世间的黑暗与不公,尽收眼底!
“赵叔——!”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寨墙上下响起。
就在赵老蔫生命之火熄灭的刹那——
轰隆!!!
整个望北川谷地,猛地剧烈一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并非来自敌军的炮火,而是源自谷底那处被点化的阴窍深处!一股更加磅礴、更加清晰的悲怆龙吟,混合着被唤醒的山河意志,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笼罩祭坛的青碧光晕骤然膨胀、变得凝实!那株龙脊木幼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了一寸!玉白色的树干上,浮现出淡淡的、如同龙鳞般的天然纹路!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碧色光柱,如同不屈的脊梁,猛地从祭坛中心冲天而起!狠狠撞向笼罩在谷地上空、由西厂血幡污秽之力凝聚的暗红天幕!
嗤——!!!
刺耳的湮灭声如同万鬼同哭!那污秽的暗红天幕,在青碧光柱的冲击下,如同被投入烈阳的污雪,瞬间被洞穿一个巨大的窟窿!纯净的天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洒落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光柱余势不衰,直冲云霄,在阴沉的云层中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光芒映照下,整个荆襄群山都仿佛在共鸣、在低吼!
谷口外,正指挥大军进攻的卫所指挥使和西厂血幡子首领,望着那道冲天而起的青碧光柱,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悲怆与守护意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龙…龙魂归位?!” 血幡子首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合·武当星落**
武当山,天柱峰,金顶。
云海翻腾,罡风凛冽,吹拂着玄微道长宽大的玄青道袍。他负手立于悬崖之巅,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浩瀚星河。清癯的面容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沉静,唯有那双映照着星河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摊开手掌,掌心之上,一枚由纯粹星光凝聚而成、缓缓旋转的玄奥符文正散发着微弱的辉光。符文核心,一点比尘埃还要微小的银白星芒与碧绿光点,如同沉睡的孪生子,紧紧依偎。这正是他以无上道法,自那枚奇异黑石中剥离、并跨越空间接引而来的,属于刘保骸骨深处那点“星火”的最后一丝微弱本源!
就在此时,他澄澈的眸光猛地投向西北方向——荆襄群山深处!
望北川冲天而起的青碧光柱,那悲怆不屈的龙吟,那万民血祭引动的山河共鸣…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撞入他的灵台!他清晰地“看”到了赵老蔫染血的咆哮,看到了龙脊木幼苗在绝境中的倔强生长,更看到了…那道撕裂污秽天幕的青碧光柱!
“劫起…劫落…缘法如此…” 玄微道长低叹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悲悯,更有一丝尘埃落定的决然。望北川的龙魂灵性已然苏醒,虽微弱,却扎根地脉,拥有了涅盘重生的根基。而荆襄遗民的血性,也在这场惨烈的洗礼中被彻底点燃。剩下的路,只能由他们自己走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点微弱的星火本源。
这缕星火,承载着刘通最后的守护意志,承载着刘保不屈的复仇执念,承载着星辰寂灭之力与生命本源的微弱交融…更承载着,对抗那滔天帝怨的唯一变数!它太微弱了,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于紫骨骷髅那无尽的帝怨深渊。
“帝怨滔天,星火独明。唯借周天星斗之力,方可护其一点灵光不昧,以待天时…” 玄微道长仰望头顶浩瀚无垠的星河,眼中倒映着无数明灭的星辰轨迹。
他缓缓盘膝坐下,身下坚硬的岩石仿佛化为虚无。宽大的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双手于胸前结出一个极其古老、繁复的道印——指尖萦绕的玄青色道韵,与掌心那点星火本源辉光交相呼应。
“诸天星斗,听吾敕令!”
清越的道音响彻金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寰宇的奇异韵律,仿佛与亘古星辰的脉动产生了共鸣!
嗡——!
以玄微道长为圆心,一道无形的涟漪骤然扩散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天柱峰巅!脚下翻腾的云海猛地一滞!头顶浩瀚的星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拨动!
一颗…两颗…十颗…百颗…千万颗!
沉寂的星辰,在这一刻骤然亮起!无数道或明或暗、或冷或暖、蕴含着不同属性与道韵的纯净星光,如同受到至高无上的召唤,跨越了无尽时空的阻隔,穿透了厚重的云层与天罡大气,从宇宙深空垂落而下!
刹那间,整个金顶被笼罩在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瑰丽光海之中!亿万星辰的光辉汇聚,不再是清冷,而是带着一种孕育万物、包容万有的浩瀚生机!光海的核心,正是玄微道长掌心那点微弱的星火本源!
无数道纯净的星辰之力,如同最温柔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注入那点星芒与碧绿光点之中!星芒贪婪地吸收着星辰寂灭之力,变得更加凝练、深邃,其核心一点银白,隐隐透出超越凡尘的冰冷与永恒;碧绿光点则如同久旱逢甘霖,生命之火虽未壮大,却变得无比坚韧、纯粹,透着一股源自宇宙本源的勃勃生机!
星火本源,在这亿万星辰之力的温养与加持下,如同被置于宇宙熔炉中淬炼的绝世胚胎,虽形态未变,其本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蜕变!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脱了凡俗骸骨与帝王怨毒之上的、更加古老而宏大的气息,在其核心悄然孕育、萌芽!
玄微道长盘坐于星海中心,面容肃穆庄严。他周身道韵流转,与周天星斗共鸣,引导着这磅礴无比的星辰伟力。每时每刻,都有海量的星辰之力被他接引、梳理、精炼,再毫无保留地灌注给掌心的星火本源。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清瘦的身形在浩瀚星辉中显得越发单薄,仿佛自身也化作了沟通星海的一道桥梁,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负。
时间在星光流淌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星海渐隐之时。
玄微道长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澄澈如古井深潭的眸子,此刻却布满了深深的疲惫,甚至…一丝细微的裂纹般的黯淡。他摊开手掌。
掌心,那点星火本源依旧微弱如初。但仔细看去,那点银白星芒深处,已多了一丝永恒不灭的星辰道韵;那点碧绿光点,则如同最纯净的翡翠,蕴含着宇宙初开般的生命源力。它们彼此交融,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稳固的平衡,如同一个沉睡在星光琥珀中的胚胎,散发着一种虽微弱、却足以抵御万古时光冲刷的坚韧气息。
成了!
玄微道长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淡泊、近乎于无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枚被周天星斗之力重塑、守护的星火本源,轻轻托起。
然而,就在他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点星火本源,似乎与远在千里之外、镇龙台石龛深处的紫骨骷髅本体,产生了某种跨越空间的微妙感应!
嗡——!
星火本源猛地一颤!一股源自刘保灵魂最深处、被帝怨压制了太久太久的、对紫禁城中那个身影的刻骨仇恨与滔天杀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点燃,毫无征兆地、狂暴地爆发出来!
这股杀意是如此纯粹、如此暴烈!它瞬间冲破了星火本源刚刚形成的完美平衡!
噗!
玄微道长如遭重击,身体猛地一晃!一口压抑不住的、带着淡淡星辉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身前冰冷的岩石上,迅速被山风吹散。他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引导周天星斗之力本就消耗巨大,此刻再遭星火本源中狂暴杀意的反噬,几乎伤及道基!
“痴儿…执念…竟至于斯…” 玄微道长擦去嘴角血迹,看着掌中那点因杀意爆发而光芒紊乱、微微震颤的星火本源,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凝重无比的神色。
这缕杀意,如同双刃之剑。它既是刘保对抗帝怨、维系本我的核心动力,却也成了此刻星火本源最大的“杂质”与“变数”!若不加以疏导、化解,这狂暴的杀意,不仅会阻碍星火本源的最终“归位”,更可能在关键时刻,成为引爆帝怨、玉石俱焚的导火索!
“杀念炽盛,如火焚原。需以至阴至寒、寂灭万物之气,为其淬锋,亦为其降温…” 玄微道长目光投向北方,越过重重山峦,仿佛看到了那片冰封万古、死寂永恒的极北绝地。唯有那里,亘古不化的玄冥寒气,或可暂时冰封这足以焚天的复仇之火。
他不再犹豫。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与道基的隐痛,玄微道长托着那点光芒紊乱的星火本源,一步踏出金顶悬崖!
身影并未坠落,足下虚空生莲!一步踏出,已在百丈之外!再一步,身形已化作一道融入晨曦微光的玄青流光,快逾闪电,撕裂云海,朝着那传说中连元神都能冻结的…极北玄冥之地,疾驰而去!
金顶之上,只余下几点带着星辉的血迹,在初升的朝阳下,迅速干涸、消失。仿佛刚才那接引周天星斗的浩瀚一幕,从未发生。唯有山风呜咽,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千里之外,居庸关镇龙台。
石龛深处,那团浓稠的帝怨紫光依旧在搏动,输送着冰冷的“帝元”。但在那紫光的最核心,那面银白胸甲中心的焦黑凹坑底部,覆盖其上的暗紫帝纹,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扭曲、波动了一下!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中了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