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安王回到了平阳。
太后在寝殿没有出来,安王连洗漱都没有洗漱,直奔太后的寝殿。
“皇祖母,孙儿来看您了。”安王给太后请安。一年未见,安王黑了,长高了,看上去性格沉稳了不少。
太后端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喜悦,“你这次回来,是你父皇的恩典,你应该先去向你父皇报个平安才是。”
“孙儿明白。只是孙儿不放心皇祖母,先来看看皇祖母,即刻便去见父皇。”安王道。
太后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多了几分慈爱,“到皇祖母这边来,让皇祖母好好看看你。”
安王走到太后跟前跪下,一脸孺慕之情,“皇祖母,孙儿不孝,您病了都不能在您身边伺候。”
太后双手捧着面前的脸仔细端详,“黑了,瘦了,但更精神了。告诉祖母,吃了不少苦吧?”
“孙儿不苦,就是时常想皇祖母。”
这话让太后的眼眶微微发热。
“你呀。还是这么会哄哀家。时候不早了,先去见你父皇。”
安王起身行礼,玄色披风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孙儿去去就回,晚些再陪您用晚膳。”
待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宫道尽头,太后才笑着对苏嬷嬷道:“你看他,还是这样性子。”
苏嬷嬷笑着递上茶:“殿下心里装着您呢。”
太后呷了口茶,叹了口气,“哀家如何不想他,但这宫里并不太平,只怕他回来,又会引起多少人不安了。”
苏嬷嬷没接话。
谁都知道,太子与秦王表面兄友弟恭,实则为了储位暗中较劲,安王此时回来,难免让人不会卷入储位之争。
而此时的安王,正疾步往御书房去。
内侍带着他一直走到皇上面前。安王掀拱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上放下朱笔,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笑着道:“你来了。”
安王站起身来,恭顺而立。
“你皇祖母这次病得很重,朕知道她思念你,才召你回来陪陪你祖母。这次回来你便多住几日。”
“儿臣遵命。”
皇上看着面前的儿子。老七一直养在太后跟前,与太子的宽厚温和与老二的锋芒毕露不同,他自小性子沉静,如今去了封地一年,那份沉静里又多了硬朗。
倒是越来越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等中秋一过,老二也该去封地了,自己这些皇儿,日后想再见一面,也是不容易了。
他心里怅然,又问了些封地的事,才温和道:“你刚回来,先去歇着吧。过两日朕设家宴,你们兄弟到时候也好好聚聚。”
安王躬身应道:“儿臣定准时赴宴。”
皇上笑着道:“下去吧,你皇祖母定然已经备好晚膳了。”
安王走出御书房,秋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
安王望着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曾经熟悉的一切,如今已经成了陌生的存在。他敛了心神,继续往前走。
“七弟!”
听见呼声,安王回头,便见秦王正摇着折扇,一身锦袍,笑得十分亲和。
“二哥。”安王拱手行礼,语气平淡。
“七弟,你这次难得回来,我特意在家里备了薄酒为你接风。”秦王说着,折扇往宫道尽头一指,“马车都备好了,七弟跟我一起回府。”
“二哥盛情,小弟心领了。”安王微微欠身,语气依旧平稳,“只是皇祖母已经备好晚膳,若是失约,她老人家怕是要念叨好些日子。”
秦王笑着道:“太后的心意自然重要,可咱们兄弟也有一年没见了。再说我那府里,除了薄酒,还备了样好东西——你还记得小时候总抢着玩的那副西域棋吗?我寻着一模一样的了。”
那副象牙棋是先皇赏赐的,棋盘上嵌着北斗七星,他与秦王小时候常趴在太后的暖榻前对弈。只是后来那副棋丢了两颗,两人便再也不下了。
“二哥有心了。”安王抬眼看向秦王,“只是棋要慢慢下才有意思,不如等中秋家宴后,小弟亲自登门拜访,到时候再与二哥对弈三局如何?”
这话既给了台阶,又点明了眼下的分寸。秦王不再强求,顺水推舟道:“也好,就依七弟的意思。我一定备好宴席,等你登门。”
“多谢二哥。”安王拱手告辞。
“七弟慢走。”秦王侧身让开,笑着摇着扇子,目送安王离开。
安王一直走到仁寿宫,太后一见他,立刻让人摆饭。
“这是你最爱吃的羊肉,南疆的贡品,在紫阳郡可吃不到这么好的羊肉。”太后舀了一勺羊肉放进安王的碗里,慈祥的笑着道:“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安王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慢慢嚼了咽下,“好吃。”
紫阳郡是鱼米之乡,水产稻米富足,百姓却少有人养羊,也很少有人吃羊肉。就算有商贩卖羊肉,却也没有平阳好吃。
“好吃就多吃些,祖母如今岁数大了,什么好吃的都没有兴趣了,最高兴就是看你们年轻人的好胃口大快朵颐。”皇太后笑着道:“老七,你不知道,前几日祖母园子里的一棵牡丹突然萎了,哀家以为自己命数也到了。”
安王停下筷子,抬眼望着太后,“皇祖母身子正硬朗,孙儿日后还要孝顺您呢!”
太后笑着道:“祖母暂时还死不了。那株牡丹啊,居然又活了。”
安王松了口气。
人老了总是容易相信所谓的预兆,不过幸好那株牡丹没事,祖母的心病也就除了。
太后叹了口气,望着安王道:“老七,你这次回来,不要掺和太子和秦王的事。”
安王放下筷子,神色郑重:“孙儿这次回来,就只是看望祖母,其余之事,均与孙儿无关。”
太后点点头,眼里露出些许欣慰:“你能这么想,哀家就放心了。”
一顿饭吃完,安王又对太后道:“皇祖母,孙儿听说了晏大将军的事,您也知道,孙儿与晏行有些情分,晏家出了这样大的事,孙儿想要去看看他。”
太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晏大将军一家满门忠烈,晏行也在眉州一战中受了重伤,你如今回来,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探视安慰几句。”
“只是晏家的身份,你就算与晏行交好,也要有个分寸。”
“孙儿知道。”安王挺直脊背,语气坚定:“孙儿与晏行自幼交好,若是怕人曲解,连朋友落难都避之不及,那您这些年教孙儿的忠义仁厚,岂不成了笑话?”
“罢了。”太后道:“你想去便去吧,只是要记着,只谈旧情,莫论朝政。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
“孙儿明白。”安王起身行礼,“孙儿会把握分寸,绝不妄议朝政。”
安王已经封王,只能住在宫外的安王府。安王从仁寿宫出来之时,姜梨刚好指挥着小厮摆好最后一盆文竹。
“晏将军,你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姜梨朝着晏行道。
一直以为安王要在中秋当日才能赶回,没想到他提前两日便到了。姜梨花圃里的花多半是颜色鲜艳的花卉,盆景不是很多。花卉不适合晏家,但好的绿植盆景却不是那么好找。
姜梨带着落英去各大花行找了好几日,才得了十多盆。想了想又从自家花厅取了几盆,才一并送过来。
“有了这些盆景,既不喜庆又不怠慢,劳姜姑娘费心了。”晏行道。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别的本事没有,就爱种个花儿草儿的。你若需要直接跟我说就是。”
平日都是晏行对姜梨说这样的话,如今姜梨终于可以对晏行这样说,心里终于平衡了些。
少女眉眼清亮,说话时唇角微微扬起,带着点小女儿家的得意。
晏行唇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好,若是日后再布置院子,我一定请你。”
寻常总受晏行照拂,如今能为他做些实事,姜梨心头觉得十分高兴,“什么时候安王过来,你跟我说一声,我让田菱做些花糕送过来。”
晏行笑着答了声:“好!”
此时夕阳已经收敛了最后一点余晖,天光变得越发温柔,反而让那铺开在半边天际的红霞越发明丽。
姜梨面对着晏行,她身后便是那绚丽的红霞,她整个人如霞光上的剪影,美得清丽出尘,恍如嫡仙下凡。
晏行目光越发柔和,“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吧。”
姜梨想要拒绝,晏行已经先往前走。她到口的话便咽了下去。
顺伯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落英扶着姜梨上了马车。晏行骑着马走在前面,马车便在后面跟着。
车帘卷起一角,姜梨刚好能看见马上晏行的背影。他勒着马缰,走的不疾不徐,却莫名让她有一种安心。
马车驶过清风桥,驶进巷口,一直驶到薛家门前。晏行才翻身下马,“姜姑娘,到了。”
姜梨下了马车,两人目光对视,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似乎又什么都说了。
晏行送了姜梨回来,刚下马,门前的石狮后面便走出一个人。“阿行,平阳一别,我们终于见面了。”
晏行转过身。
门前的灯笼下,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朗眉星目,正是安王。
晏行喉结动了动,“我想着你最快也要明日才来,怎么今晚便来了。”
安王缓步走上前,目光关切而复杂,“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阿行,你可还好?”
晏行对上他的视线,哑声道:“屋里说话。”
安王跟在他身后,两人沉默着一直走到花厅。
刚落座,安王便迫不及待地问:“阿行,我听说你在眉州之战中受了伤,如今好些了吗?”
“有长川医治,无妨。”晏行提起茶壶,为安王斟茶。
靳长川的医术安王是知道的,有他在,阿行自然不会有事。
“眉州之战又是怎么回事?”安王关切道:“真是严文远用霉粮换了眉州的救济粮?”
“严文远没有这样的胆子。这事是秦王做的。”
安王一拳重重砸在桌上,“果真是他,秦王真是无法无天,这样的事情居然也做得出来。难道皇上就任由他如此?”
“秦王只是想要剪除太子羽翼,没想到太子居然为了抓住秦王的把柄,甘心情愿自断一臂。只可惜,眉州百姓和三万晏家军,白白成了这场争斗的牺牲品。”
晏行端起茶杯,哂然一笑,“太子自断一臂,结果这事并没有牵扯到秦王。如今秦王又提议在眉州建榷场,让李成德驻守眉州,太子越见式微,恐怕储君之位亦是难保。”
“真是岂有此理。”安王眉头紧皱,“晏家之所以能支持太子,那是因为晏大将军是太子的外祖父,太子真是愚不可及。”
“阿行,你打算怎么办?”
晏行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阿七,你认为只是在眉州建立榷场,夷族便当真会退兵?”
“我认为不会如此简单。”安王道:“若当真在眉州建榷场必能让夷族服服帖帖,当初晏家军为何没有先建榷场。”
“李成德是秦王的心腹,让他驻守眉州,无非是想把榷场变成秦王的私产。但夷族要的可不是榷场,他们要的是眉州,安阳郡,甚至大夏更多的土地。”
“阿行,你是说......“
晏行的目光晦涩不明,“去年冬天,夷族突袭边境时,我在俘虏口中问出些端倪。他们野心勃勃,要在三年内强兵壮马,饮马护城河。若是今年冬日他们不动,恐到明年夏日,眉州便危矣。”
安王猛地攥紧拳头,“秦王这是在与虎谋皮!”
晏行冷笑,“若以疆土为阶换取东宫之位...恐有人在所不惜。”
“父皇圣心烛照,竟也...”
晏行:“......”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安王咬着牙,“看着夷族踏破边关,看着大夏的百姓流离失所?”
“自然不能。”晏行淡淡道:“但得有明君。如今谁可做这大夏的明君?谁又做的这大夏的明君?”
安王心里一震,望向晏行的眼里带着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