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尖的锯齿硌着指尖,小夭才惊觉自己捏得太用力,指腹已泛了红。
上一世,皓翎王以整个皓翎为嫁妆,让瑲玹娶了阿念,与辰荣馨月并立为王后。
那时候父王握着阿念的手放在瑲玹掌心,声音沉得像东海深处的礁石,
“阿念是皓翎的王姬,往后,西炎待她好,皓翎便是西炎的屏障;若待她不好——”
他没说下去,可殿里所有人都看见他袖口隐现的水光,那是皓翎万年来未熄的潮汐神力。
小夭站在廊下,看着阿念穿着绣满海珠的嫁衣,被瑲玹扶上凤辇。
阿念回头望她时,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轻声说,
“姐姐,瑲玹哥哥说会陪我去看西炎的雪呢。”
那时她信了,连带着小夭也跟着松了口气,以为用一座江山换一场安稳,是值得的。
风从窗棂钻进来,拂得案上的舆图又动了动,朱砂标着的边界线像道渗血的伤口。
小夭望着那道线,恍惚间又看见上一世父王将阿念的手交到瑲玹掌心时的模样——那时父王指尖的潮汐神力明明在翻涌,却还是逼着自己松了手,好像松开的不是女儿的手,是皓翎世代相传的印玺。
这一世因为小夭的决定,会不会改变皓翎的结局。她以为自己做了对的事,可此刻看着父王紧锁的眉头,听着他低声与蓐收商议调兵的话,心里却没底了。
上一世父王是为了阿念。
那时阿念已经对瑲玹情根深种,日日捧着他送的宝石念叨“瑲玹哥哥最好”,父王看着女儿眼里的光,大约是怕真闹起来,阿念会在中间难做人,更怕刀兵相向时,瑲玹会伤了阿念。
所以才咬牙把皓翎当了嫁妆,想着“西炎待她好,皓翎便是屏障”,说到底,是赌瑲玹能念几分旧情,能给阿念一个安稳。
可这一世呢?
阿念虽还念着旧情,却已知道“帝王心里江山比旧情重”,方才抹着眼泪说“我不拖后腿”时,眼里是有犟劲的。
可是,若是没了那场婚礼,阿念这满腔的喜欢,要往哪里放?是像此刻这样,眼睁睁看着旧人成敌人,把暖乎乎的念想一点点碾碎了咽下去?还是……
“小夭?”
皓翎王忽然停了话头,转头看她,
“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
小夭赶紧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案边的木纹,
“在想……淮水的防线,够不够牢。”
皓翎王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拿起玉尺点了点舆图上的一座城,
“蓐收已带人加固了城防,只是……西炎的兵力实在太强,我们能撑多久,不好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小夭发白的脸,声音放软了些,
“你别担心,父王还在,总能护着你们姐妹,护着皓翎。”
小夭喉间一堵,差点掉下泪来。
上一世父王也是这么说的,说“总能护着”,最后却还是把皓翎拱手让了出去。她知道父王不是懦弱,是权衡之下,觉得那是护着阿念的最好办法。
可这一世,他会不会也这样权衡?会不会看着西炎的兵压境,看着皓翎的子民受苦,最后还是觉得,与其让阿念和小夭跟着他一起扛,不如把皓翎交出去,换姐妹俩一世无虞?
她不敢问,也不敢想。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恰好落在皓翎王手边的舆图上,遮住了西炎与皓翎交界的那道朱砂线。
皓翎王伸手把叶子拈起来,指尖摩挲着叶面上的纹路,忽然轻声道,
“小夭,你说……若是当年没让阿念认识瑲玹,会不会就好了?”
小夭猛地抬头,撞进父王带着怅惘的眼神里。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若是没认识就好了。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若是。
风裹着梧桐叶的凉意,落在小夭手背上,她才发觉自己指尖竟也泛了凉。
阿念曾经告诉过小夭,那年瑲玹作为质子来皓翎,是父王亲自接进的宫。
小小的阿念追在父王身后看新鲜,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廊下的少年——玄色衣袍洗得有些发白,却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间带着不属于同龄人的沉敛。
阿念那时不懂什么叫质子,只觉得这人好看,又总爱垂着眼不说话,便总爱凑过去逗他,一会儿递块刚做的芙蓉糕,一会儿拉着他去看宫里新开的昙花。
瑲玹那时在皓翎做质子,步步谨慎,活得像根紧绷的弦,阿念是唯一能让他弦松几分的人。或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寻常少年该有的鲜活,或许是真把这个总追着他喊“瑲玹哥哥”的小姑娘当了亲妹妹疼。
而那时瑲玹的真心,是掺不得假的。
就像春日里落在花瓣上的露珠,透亮,也暖人。阿念后来总说“瑲玹哥哥最好”,不是凭空念着旧情,是那些细碎的好,早被她一点点记在了心里,焐得温热。
“父王……”
小夭终于找回了声音,却低得像蚊蚋,
“认识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阿念曾有过那样亮的眼神,像捧着满手的星子。总比从一开始就活在防备与隔阂里,连一点暖都没尝过强。
皓翎王没说话,只是把那片梧桐叶又放回了舆图上,恰好盖住了西炎的都城。
他指尖在叶面上轻轻按了按,像是在按什么滚烫的东西,
“可如今兵戈相向,倒像是父王当年引狼入室了。”
小夭心口一紧,忙道,
“不是的父王!谁也料不到后来的事……”
“是啊,谁也料不到。”
皓翎王打断她,声音里添了些疲惫,
“当年看瑲玹,只当他是个隐忍的少年,想着护他几分,也算全了与西炎的旧情。哪想得到,他心里装的是整个大荒的疆土。”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小夭,目光沉沉的,
“小夭,你比阿念懂事早,也比父王看得透。你说,这仗若是真的撑不下去了……父王该怎么办?”
小夭猛地攥紧了袖角,指节泛白。
她知道父王在问什么——他在问,这一世,他还该不该像上一世那样,为了阿念,把皓翎交出去。
小夭的指尖松了松,袖角的褶皱却没平,她抬眼望向皓翎王,目光里没了方才的发颤,反倒添了点静,
“父王是在问我,最后,要不要把皓翎交出去?”
皓翎王没应声,指尖在梧桐叶上停着,算默认了。
小夭却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意浅得很,落在眼底却有几分清亮,
“可父王不是早就为皓翎寻好退路了么?”
皓翎王指尖微顿,抬眸看她。
“当年父王亲自接瑲玹入宫时,怕不只是念着西炎的旧情吧?”
小夭的指尖轻轻点在舆图上西炎的位置,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
“您让他住近侍才能住的东厢房,让他跟着您书房听政,甚至连皓翎的潮汐图谱,都肯拿给他看——那些可不是质子该碰的东西。”
皓翎王捏着梧桐叶的手紧了紧,叶梗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
“阿念总说瑲玹哥哥懂皓翎的海,知道哪片滩涂能采到最好的珠贝,知道哪季的潮水最适合行船。”
小夭的目光落在父王脸上,带着点了然的温软,
“哪里是他天生就懂?是父王您一点点教的。您教他认皓翎的疆土,教他算皓翎的粮草,教他看皓翎子民的眉眼——父王,您是不是打一开始,就把他当成了皓翎未来的储君在养?”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皓翎王望着窗外的梧桐影,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嗯”了一声,声音里裹着说不清的怅惘,
“他是西炎的血脉,却在皓翎长到成年。那几年他待阿念是真疼,待皓翎的子民也存着心——我原想着,等他回了西炎站稳脚跟,便让阿念嫁过去,他懂皓翎,阿念念着他,往后皓翎交到他手里,总不会被苛待。”
小夭心口轻轻一颤。
原来上一世那场以江山为嫁妆的婚礼,不是无奈的赌,竟是父王筹谋了多年的局。
“可我没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