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出发到了沙漠边处。
空气灼热干燥，风卷起细沙，在沙丘脊线上拉出迷蒙的、流动的烟尘带，发出单调而永不停歇的呜咽。
车身颠簸传递着沙砾的坚硬和路途的漫长。
予恩‘林续’靠在车窗边，额头抵着滚烫的玻璃，目光散漫地投向车外那片单调重复的金黄。
车里的空气混浊。吴携坐在副驾，闭目养神，但眉头微蹙，显然并未真正放松。王盟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模糊的车辙印。
后排一侧的黎蔟抱着胳膊，头歪向一边，在打盹，眼睫偶尔会轻微地颤动一下。
予恩突然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感觉，
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予恩几乎可以肯定，那平滑的沙面之周围，某个视觉的死角，有东西。或者说，有人。
汪家。
他们果然不会缺席。
吴携这盘棋，这次吸引来的“观众”可不少。他们会选择在什么时候撕下伪装？是在古潼京的入口？还是在这片足够埋葬一切痕迹的沙海深处？
思绪流转间，一个名字浮现——汪牧。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阴鸷。他会来吗？予恩觉得以自己对他的了解，这种“热闹”，他绝不会错过。
他的目标会是谁呢？吴携？还是……那个被吴携精心选中的“棋子”黎蔟？
予恩目光隐晦的滑过黎蔟沉睡或假寐的侧脸。
少年人的轮廓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几分稚气未脱，但眉宇间那抹被强行压下的桀骜和不甘，清晰可辨。吴携把他拖进这滩浑水，是给他生路，也是推他入死局。
必要的时候……帮他一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与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好奇。好奇这个被命运、被吴携选中的少年，这次在最终得知一切残酷真相时，那双此刻还带着些许少年意气的眼睛里，会迸发出怎样的情绪，那一定……非常有趣。
“咳……”喉间的干痒冲破压制，予恩侧过头，用手背抵住嘴，压抑地咳了几声。
在予恩咳嗽的同时，黎蔟的头动了动。他并没有完全睡着。他睁开眼，先是有些迷茫地看了看车顶，随即视线转向予恩‘林续’这边。
他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惺忪，但眼神里却有一丝紧张。
“林续，”
他声音有点沙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语气还是习惯性的冲，但那点关心藏不住。
“你没事吧？脸色白得跟鬼似的。”他皱了皱眉，身体朝我这边倾了倾，“要不要水？”
予恩‘林续’压下咳嗽，转过头，对着黎蔟，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在干燥环境下的微笑，摇了摇头，声音放得轻缓。
“没事。就是有点干。习惯了。”说完，还特意抬手，略显费力地从背包侧袋里掏出那个白色药瓶，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证明自己“准备充分”。
黎蔟盯着予恩手里的药瓶，又看看他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撇了撇嘴，带着点不耐烦的意味哼了一声。
“没事就行。别半路顶不住撂挑子了，那个关疯子要扔下你的话，我可没力气背你。”
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但这次，他抱着胳膊的姿势没那么紧绷了。
车队的轰鸣声在寂寥的沙漠中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开了多久，前方的头车停了下来，在一片相对背风的巨大沙丘环抱的洼地里。
此时，天光已经染上了一层昏黄的暮色，沙丘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如同匍匐的巨兽。
“原地扎营！动作快点！”
苏难清冷的声音透过风沙传来。
人群立刻动了起来。
马茂年搂着他的红裙女人，骂骂咧咧地指挥手下搭帐篷、生火。他的几个手下动作麻利，显然习惯了野外。苏难的手下则显得更安静有序，各司其职。
王盟和黎蔟开始从车上往下搬装备。
黎蔟动作很大，带着发泄的力气，把一个沉重的背包“咚”地扔在沙地上，激起一小片烟尘。予恩则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车身，慢慢地坐下来，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消耗。
假装从背包实际在空间里拿出压缩饼干和水壶，小口地吃着，目光却无声地掠过营地。
篝火很快被点燃，跳跃的火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映照着周围一张张被风沙侵蚀、带着疲惫和警惕的脸。
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柴烟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
苏难走动起来。
她并没有直接走向吴携，而是先绕着火堆走了一圈，目光扫过忙碌的手下和马茂年那边喧闹的人群，最后，才像是不经意间，踱到了正在检查相机的吴携身边。
她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姿态随意，仿佛只是过来烤烤火。
“关老板，这一路颠簸，相机这种金贵东西，没震坏吧？”她微微歪头，火光在她英气的侧脸上跳跃，眼神落在吴携手中的相机上，带着探究。
吴携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属于“关根”的、有点市侩的笑容，他拍了拍相机包。
“苏老板放心，吃饭的家伙，保护得好着呢！您瞧，包了好几层软垫！”展示了一下相机包厚厚的防护层。
“那就好。”
苏难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了他的笑容，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她拧开水壶盖子，喝了一口水，目光状似随意地投向远处被暮色吞噬的沙丘轮廓。
“这鬼地方，连个正经路标都没有。关老板，你以前……跑过这种地方拍照片？都靠什么认路？就凭那些……老地图？”
吴携调试镜头的动作微顿了一下，连一秒钟都不到，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嗨，苏老板这话说的！老地图是基础，但关键还得靠经验，还有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拍了拍旁边的背包，
“再说，这不还有苏老板你们这些专业人士保驾护航嘛！我呀，就负责把古潼京拍得漂漂亮亮的！”
苏难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火光下，她深色的瞳孔里面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破绽。
“经验？”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像带着倒钩。
“关老板看着年轻，经验倒是老道。在这种地方……”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没点‘老’经验，恐怕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吧？”
空气中篝火的噼啪声、远处马茂年手下粗鲁的笑骂声，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苏难的身体语言带着无形的压迫，那双眼睛死死锁住吴携，等待他一丝一毫的破绽。
吴携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僵硬。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动，却映不亮那深潭般的眼底。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声的角力。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的时刻——
“难姐！”一声急促的叫喊打破了僵局。苏难手下的一个年轻人大步跑了过来，脸色凝重，紧张，他指着沙丘上方那片越发浓重、几乎要吞噬掉最后一点天光的铅灰色云层。
“风头不对！看那边！沙暴可能要来！”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吴携身体松弛了一瞬，他立刻顺着那手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脸上堆起惊愕和担忧。
苏难深深地看了吴携一眼，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果断地直起身。
“所有人！加固帐篷！固定物资！快！”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她的手下，开始迅速安排部署。
营地瞬间陷入一片紧张忙碌的混乱。
予恩缩在车身的阴影里，冷眼看着这突发的混乱。在苏难转身、人群因沙暴预警而骚动的那一刹那，视线扫过营地边缘一处更高沙丘的背阴面——那里，在翻卷的沙尘帷幕缝隙中，似乎一下的短暂反光一闪而逝。
那位置，正好能俯瞰整个营地。
混乱中，一个苏难的手下在奔跑着固定帐篷绳索时，手肘看似无意地抬高，对着那处沙丘的方向，做了一个隐蔽、快速的手势——拇指内扣，四指并拢向下虚点两次。
汪家的联络信号。
他们果然在。而且，离得如此之近。
风变大了，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予恩低下头，将脸埋进衣领，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黎蔟正手忙脚乱地和王盟一起，用石头死死压住他们那顶小帐篷的边角，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该死的鬼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