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芝说得很淡,像说一件很普通的事,霍思言看着她的手背,那只手背比来时更细,骨头在薄皮下起起伏伏。
“你那时,不该来。”
“你那时也不该进丰川不是吗?”
两人都没有笑,沈芝伸手把灯芯剪短,火头压低,屋里更暗了一分。
她低声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城里盯着你的,不止兵,还有人等你开口。”
“等我说什么?”
“等你承认你是“大周的人”,他们好借你的口,压下昭国。”
茶盏在她指下轻轻一转,发出一声极细的瓷响,她抬眼,眼神冷下去。
“我不开那口。”
“那就好。”
“倘若是有人开错了口,我就把那口缝上。”
沈芝“嗯”了一声,像是把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她把匣子扣好,推到她面前。
“今晚先换衣,你走王庭门上的“使”字道,明日酉时,库司换班,你从“界石”边借道进去,记得,只说三件。”
“记得。”
“再记得,魂术入人心太深,会被反咬。”
“记得。”
门外有铁器一响,像有人把刀背在石阶上拖了一寸。
沈芝走过去,手指在门闩上轻轻一压。
“他们来了。”
霍思言把节杖横回臂上,袖口里的扣子弹了一下,她没有看门,只看沈芝。
“你这六个月,够久了。”
“再久一些,倒也是无妨……我或是有些爱上了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门开了一条缝,风把药香往外带,两个披甲的人站在门槛下,盔上坠着细链。
为首的那人抱拳,声音冷。
“奉王庭旨,点查夜市,两位,可否借照。”
沈芝微微一笑,袖口一翻,一枚印从掌心落在灯下。
印纹是“药局记”,属于城中三局之一。
“自然可借。”
那人目光从印上掠过,又落在霍思言臂上那截节杖,眼神一紧。
“使节?”
霍思言抬眼,声音平。
“我不知何为使节,我只借灯。”
她把盏端起,盏中的火在她手里稳稳不动,那人像被这盏火烫了一下,喉结动了动,终究退了一步。
门再度阖上,沈芝转身,声音更低。
“看来,有消息泄露出了,或许都已经知道你来了。”
“知道也好。”
“为什么?”
“省得我挨家敲门。”
她把节杖往掌里一扣,鹤喙在盏光里亮了一下,像一滴极冷的水。
夜更深,城里的潮声却更近。
自东门向内三百步,石路露了面,潮水把石缝浸成黯青色。
巡更的鼓声一通一通滚过来,像有人在空城的肚皮上敲。
远处王庭的屋脊黑压压一道,檐角挂着鱼形的风铃,风一来,哑哑地响。
换衣的小巷很窄,墙上糊着去年祭海的符,半落不落。
沈芝把两包衣裳放在案上解开线扣,里面的衣纹、里衬、鞋底的齿都按王庭使者的制式缝好,连袖口的暗缝也缝成溟都的针法。
亲卫换好,站在暗灯下像两列影。
霍思言穿上黑缎外褂,扣子落到喉下,节杖改束在背。
沈芝绕到她身后,替她把发冠里的细针一根根拨正。
“你这身,能闯三道门,那第四道看脸。”
“看谁的。”
“当然是,看你的。”
霍思言没有笑,只用两指把冠前的碎发抚平。沈芝从匣底拿出一枚极小的青符,贴在她掌心。
“这个托在手里,心跳会慢一点。”
“我用不上。”
两人对视一瞬。霍思言把青符收进袖,目光移向门外。
“你今夜不现身吗?还是你觉得时机未到。”
“我应该不会现身。”
“倘若是有人问起,该如何答呢?”
“就说药局关门了。”
“明日呢?”
“明日我在“界石”边等你。”
“好。”
走“使”字道要过两道桥,一道槐木,一道石背。
桥上都有照灯,灯是鱼油灯,风一吹,灯焰就往里缩。
她们走到槐桥时,有一队巡卒迎面来,队头的举着一只铜铃,铃舌用布缠了两圈,免得夜里声大。
铜铃在灯下泛黄,队头抬眼看她,目光落在她背上的节杖。
“停!”
霍思言按规矩停下,巡卒走来,上下打量着她。
“何处使?”
“界司。”
“入几门?”
“三门。”
“谁引?”
“库司。”
队头盯了她一会儿,像在她脸上找下一句。
他最后看见的是她眼底那一线冷,把人的好奇压回喉咙,他便侧身让开。
“感谢借道。”
她过桥,桥板在脚下轻轻叫了一声。
第二道石背桥更陡,石背滑,风往上窜,她踩在最滑的一块石脊上,脚下微微一绊。
就在那一瞬,她指尖轻轻一合,一缕魂丝自掌心拧出,像一小截风,贴着石脊抹过。
她的影子在灯下轻轻一晃,下一步便稳了,背后亲卫不觉,只以为她脚下生风。
“你刚才用了新弟弟魂术?”
沈芝在后,声音极轻地询问道。
“用了。”
“有什么反作用?头疼吗。”
“不疼……不过,几月不见,你这望闻问切学的倒是快。”
她走进第三道门前的影壁,影壁上是海怪衔珠,珠里嵌着极小的一点银。
门内传来交接的声息,库司换更,钥匙在甲片上撞了一串小响。
她停在影壁后,把呼吸压到最细。
魂丝在她指腹下慢慢铺开,像在冰上铺一层薄雾。
雾轻得几乎看不见,却在她耳畔放大了门内每一处微响。
鞋底着地,钥匙翻转,纸页被手指蹭过,某个人说了一句极短的“到”。
她把那一声“到”收在掌心。
“就是他。”
沈芝没问是“谁”,她伸手把门鼻摸了一下,掌心往上一拖,门鼻在她指下像被抚平的兽毛。
门开了半寸,她们没有立刻进去。
两息后,有人从门里绕出,鼻翼一闪,像嗅到冷,那人眼神往外扫,扫过她们所在的影子,停了一停,又移开了。
“他这鼻子和猎犬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门里的人把钥匙丢进袖袋,走得很稳。
霍思言略侧身,从他袖袋外掠过。
魂丝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从她指尖穿过去,轻轻一钩。
钥匙口朝上,袋口朝外,风正好从走廊里探出一指,钥匙一起一落,落到了她袖里。
“走。”